将初刊《绣像小说》的《文明小史》作为研究对象,强调小说与评语及插图间的关系非同寻常,应作为整体来综合观察,此乃本文的基本着眼点。至于题目中的“绣像小说”,兼及出版传统与杂志名称,亦古亦今,可文可史(见图2)。 图2 《绣像小说》第六期封面 一、历史画卷、小说结构以及“水磨工夫” 论及李伯元《文明小史》的文学史意义,一般多从阿英说起。确实,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以及胡适的《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都只是在评论李伯元的《官场现形记》时,顺带提及《文明小史》①。上世纪三十年代中期,阿英的《〈文明小史〉——名著研究之一》以及《晚清小说史》问世,其极力表彰的《文明小史》方才逐渐进入学界视野。 出人意料的是,此前三十年,以古文及译作名扬天下的林纾,竟率先站出来为《文明小史》叫好。1906年,也就是《文明小史》刊行单行本的那一年,林纾与魏易合译的哈葛德小说《红礁画桨录》恰好也在商务印书馆出版,在此书的“译余剩语”中,林纾讲了这么一段大有见地的话: 方今译小说者如云而起,而自为小说者特鲜。纾日困于教务,无暇博览。昨得《孽海花》读之,乃叹为奇绝。……《孽海花》之外,尤有《文明小史》、《官场现形记》二书,亦佳绝。天下至刻毒之笔,非至忠恳者不能出。忠恳者综览世变,怆然于心,无拳无勇,不能制小人之死命,而行其彰瘅,乃曲绘物状,用作秦台之镜。观者嬉笑,不知作此者搵几许伤心之泪而成耳。吾请天下之爱其子弟者,必令读此二书,又当一一指示其受病之处,用作鉴戒,亦反观内鉴之一助也。② 当然,将小说看作分辨是非、鉴别善恶的秦镜,这不是什么新鲜的比喻;而强调作者的良苦用心,也是那时常见的说法。《文明小史》单行本刚推出,商务印书馆便在《中外日报》刊广告称:“此书用白话体裁,演说中国社会腐败情形,将官界、学界描写入神,直如禹鼎铸奸,温犀烛怪。然著者非好为此刻薄也,蒿目时艰,有感而作,其寓意遥深,无非欲令若辈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而已。阅者可于言外见之。”③ 好在林纾并非人云亦云,还有不少值得关注的“后续动作”。比如,1907年,林纾翻译刊行狄更斯的《孝女耐儿传》,赞赏作家“以至清之灵府,叙至浊之社会”,且“不重复,不支厉,如张明镜于天际,收纳五虫万怪,物物皆涵涤清光而出,见者如凭阑之观鱼鳖虾蟹焉”④。1908年,林纾译《贼史》毕,有如下精彩的感叹: 所恨无迭更司其人,如有能举社会中积弊著为小说,用告当事,或庶几也。呜呼!李伯元已矣。今日健者,惟孟朴及老残二君。果能出其绪余,效吴道子之写地狱变相,社会之受益,宁有穷耶?谨拭目俟之,稽首祝之。⑤ 求人不如求己,日后技痒难忍的林纾,甚至为描摹此大变动的时代,用文言撰写了长篇小说《剑腥录》、《金陵秋》与《巾帼阳秋》。姑不谈这些作品能否如“吴道子之写地狱变相”,但林纾对于小说的热爱,可见一斑。只是此老不甘寂寞,1917年2月8日在上海《民国日报》上发表《论古文之不当废》,直接与新文化人抗争,以致此后很长时间被作为“反面人物”打入冷宫。或许正因此,学界才忽略了其对于《文明小史》“亦佳绝”的评价。 1935年6月15日刊行的《新小说》第一卷第五期上,有寒峰(阿英)的《〈文明小史〉——名著研究之一》,此文与阿英同期撰写的《晚清小说史》思路一致⑥,但论述更为详尽,故这里以文章为准。至于十年后杨世骥所撰《〈文明小史〉》一文⑦,所论没有超出阿英的地方,此处从略。 这一时期的阿英,已从激进的文学批评家转为厚实的文学史家,但仍坚持马克思主义立场,强调社会存在对于文学表现的决定性影响。在他看来,晚清小说最值得关注的是:“第一,充分反映了当时政治社会情况,广泛的从各方面刻划出社会每一个角度。第二,当时作家,意识的以小说作为了武器,不断对政府和一切的社会恶现象抨击。”⑧基此,阿英谈论《文明小史》,开门见山地说: 李伯元的《文明小史》,在维新运动期间,是一部最出色的小说。一般人谈起李伯元来,总会强调他的《官场现形记》,而我却不作如此想。《官场现形记》诚然是一部杰作,但就整然的反映一个变动的时代说,《文明小史》是应该给予更高的估价的。⑨ 什么叫“整然的反映一个变动的时代”?简单说来,就是小说描写了“各阶层”以及“全中国”在维新运动期间的表现。用阿英的话说,首先是“全般的反映了中国维新运动期的那个时代,从维新党一直到守旧党,从官宪一直到细民,从内政一直到外交”⑩。我基本认同这一看法,在晚清小说中,《文明小史》和《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所呈现的社会面貌复杂,官场、学界、商场各种人物交叉出场,不像此后各种“现形记”和“怪现状”那样单打一,基本上不越界(11)。《文明小史》刚在《绣像小说》上连载,其广告称:“此书以提倡人群日进文明为宗旨,但内地僻陋,守旧风气未开,不得不默化潜移,冀收循循善诱之效。用笔谑而不虐,婉而多讽,模仿《儒林外史》处士实居八九。”(12)小说前十二回确实围绕“民俗浑噩,犹存上古朴陋之风”的湖南永顺的官场风波展开,可李伯元显然不满足于嘲笑“内地僻陋”,因教士的率领,刘伯骥等一干“有志之士”开始出门游历了。随着小说的逐步展开,读者不难发现,那极为“文明开化”的大上海,也好不到哪里去。“所描写的地带,不是某一个省,或者某一个镇,而是可以代表中国的各个地方,从湖南写到湖北,从湖北写到吴江,从吴江到苏州,到上海,再由上海到浙江,到北京,到山东,由山东回到南京,更从南京发展到安徽,香港,日本,美洲,然后回到南北两京。”(13)阿英的这段话,日后常被史家引用或袭用。作为小说家,难道不能“深耕细作”,或“攻其一点不及其余”,而非要如此“全面展示”不可吗?这样来追问阿英,明显不合适;因其反映论观念及现实主义立场,阿英倾向于将小说当作社会史料来阅读。至于是否“用笔谑而不虐,婉而多讽”,似乎不太用心辨析。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