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朝遗绪”与“大夏龙雀” ——唐及先唐“文学”研究趋势之姑妄言 童 岭 (南京大学文学院 副教授) 一、 复须时熟 慧皎《高僧传》记载,昙摩耶舍梦见“博叉天王”显灵对自己说:“道假众缘,复须时熟。”[1](P41)凡事都离不开“缘”与“时”。中国古典文学叙述模式大变革的“缘”与“时”,以至于逐渐形成今天的模式,差不多就发导于一个多世纪前的甲午之战。北洋水师大败之后,中国知识界普遍从“形而下”的器物不如洋人,认识到“形而上”的治学方法也不如洋人。那珂通世的《支那通史》出版后约十年,罗振玉在上海重印此书,其所作序文中流露出第一流中国学者的愧叹之情,至今读之,尤汗涔涔也!“中国文学史”也正是在“西学东渐”的大背景下得以成立。换言之,不仅仅中国古代史,古代文学的研究范式也从传统的注疏、笺释、札记、评点之学,逐步变迁为时下全球统一的“学术杂志论文”体,亦产生于那一时代大背景下。 研究中古文学史的学者,都绕不开一个话题——什么是“文学”?什么是“文章”?(这一话题相对来说,在宋及宋以后文学研究者那里较为约定俗成。)我在《南齐时代的文学与思想》中专有一节《南齐时代到来之前的“文章”义》,指出:“在整个东周时代,文献中没有一例可以证明‘文章’有‘文学作品’的含义。”[2](P58)刘若愚(James J.Y.Liu)也明确说过,自公元前二世纪以后,“文章”才有了英文literature的大致含义。[3](P12) 再回到这一众说纷纭的核心词——“文学”上来。晚清民国学术,一如战国、三国之际,“道术将为天下裂”[4](P14),各种新旧学说激烈碰撞。仅在“文学”的名与实层面,很遗憾,普天下最终选择了留学美国的胡适之《白话文学史》中对“文学”的定义,而非“上天以国粹付予”[5](P144)的章太炎先生《国故论衡·文学总略》中所采用的“广义文学说”——这也是今天文学研究者遇到困境的百年前之重要导因之一。 大抵而言,近百年来的中国文学、学术是与时代大背景有紧密联系的,很难谈得上是完全置身事外的“纯文学”、“纯学术”。举一个负面的例子,美国夏含夷教授在2000年就对《纽约时报》的记者说过,夏商周断代工程是中国的“沙文主义”。[6](P317)这让人依稀联想到了明治大正年间,白鸟库吉“尧舜禹抹杀论”学术背后的话语。 其次,在“缘”与“时”的框架下,我们再来看看研究者的“认同”与“定位”这两个方面。“认同”是历史之取向(past-oriented),“定位”则是未来之取向(future-oriented)。比如治中古史大家耳熟能详的川胜义雄与谷川道雄二“雄”。余生也晚,前者没有机缘亲炙;不过倒在关西大学拜谒过谷川先生,当时谷川先生已年过八十。早年留学京大的张学锋教授曾经“考考”我请益谷川先生的印象,我用了四个字形容:望之若“王谢家人”!张教授听后非常赞同,并回忆了一段亲闻的逸事:谷川先生出身于熊本的“贵族”,幼年时看过自己的父、祖在熊本老家赈济乡里、焚烧债券,后来自己读到六朝贵族尤其是北朝士大夫做过同样的事情,就立刻深深地“认同”。但同辈以及年轻一辈日本东洋史学者,研究归研究,信不信却打问号,他们常常窃窃私语:“有人真会在灾年自己有饭不吃,让给别人吃吗?肯定是中国古书的溢美之词吧!”唯独谷川先生自己对此深信不疑。所以当谷川先生遇到同样是出身于京都“贵族”的川胜义雄后,曾半开玩笑地说:“我是熊本县的贵族,你是京都府的贵族,只有我们才能理解中国六朝贵族的真谛啊!”于是一拍即合(即“认同”),共同创立了“六朝贵族制”、“豪族共同体”学说,并以此为基础展开了令人耳目一新的中国魏晋南北朝史研究(即“定位”)。 二、 五朝遗绪 章太炎先生的名文《五朝学》,盛赞自晋过江至陈后主之三百年间,学问“纯美不忒”[5](P74)。这里的学问,如果不用经史子集来分,略相当于西方的“古典之学”(Classics)。 虽然常言道汉魏之际,文学由经义为中心转向诗文为中心,但经义对于文学内容以及形式的影响,从汉魏一直延续到隋唐。 我们在此举出“注疏”的例子来谈。 中国传统学问,不重“著”,而重“述”。这一点,不谈中国自己历代的学人,且看日本京都大学吉川幸次郎、仓石武四郎等,花了七十年功力而成的皇皇巨著《尚书正义定本》。发起者吉川幸次郎有一句肺腑之言,说:中国全部学问的根底,都在“注疏”二字。[7](P38)就五朝“注疏”学问而言,介于汉儒经注和唐人五经正义之间,最为重要的莫过于“义疏学”。今天能看到的六朝义疏体残卷,到目前为止,一共有如下数种:《讲周易疏论家义记》、《礼记丧服小记子本疏义》、《孝经述议》、《论语义疏》。五朝学人自己创作文学作品,或者是对文学作品进行注释时,也一定深受经部新学问风尚之影响。从两晋时代开始,就文学的注疏(释)学而言,如“为古人文学注疏”,有司马彪的《上林子虚赋注》、晋灼《子虚甘泉赋注》;如“为古人文学释音”,有李轨《二京赋音注》;如“为当世人文学注疏”,有张载、刘逵、卫瓘注左思的《三都赋注》、萧广济为木玄虚《海赋注》;又如“为本人文学注疏”,有谢灵运的《山居赋自注》。谢灵运在自注中,广征博引诸家经义与集部之外的典籍,俨然是仿照经书注疏制作的一份注释。又如,至今争论不休的《文选集注》所收《文选音决》,也要将其置于中古经史“音义”的解释系谱中去考察,而非集部的一个释音文本。 赵翼《廿二史札记》说“唐初三礼、《汉书》、《文选》”同为显学。[8](P440)其实《后汉书》和《东观汉纪》也有极大的读者群,但今天的“选学”研究者们,几乎很少有人将《文选集注》与《集注后汉》的“集注”形式进行比较爬梳。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今天的研究者,已经有了一个紧箍咒——“《汉书》、《后汉书》不是文学”——但这当然不是“五朝遗绪”。《集注后汉》的作者刘昭是梁武帝萧衍及梁临川王萧宏的重要臣子。刘昭的曾祖,又是北府兵的核心将领——显然也不是自胡适之以来“文学”、“文学家”概念所能牢笼的人物。广被认为是“史家”的范晔,认为自己《后汉书》最得意之处,却是“文学”之笔:如“序论”、“传论”、“赞”。自诩为:“笔势放纵,实天下之奇作。”[9](P1830)五朝“文学”的第一大宗昭明太子《文选》也承认了这一说法,认为:“赞论之综辑辞采,序述之错比文华。”[10](P3,序)那么范晔是“史学”家还是“文学”家?——这种本不成问题的提问方法,就是以近五十年来人为的文、史、哲学科分类而产生的。 以上之林林总总,必须要退回到五朝的经史注疏之学的实态中,接承五朝的“遗绪”,才能理解五朝学人,尤其是所谓“文学之士”的文中“遗志”。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