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学科边界问题,周秦汉唐文学研究尤其凸显。长期以来,我们古典文学内部各说各话、各自为战,不利于学术研究的健康发展。同时,各学科之间也需要打破彼此的成见,互相沟通、互相借鉴、共同发展。文史哲分家以后,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文学、历史、哲学,各说各话。从事文学研究的人对历史常有偏见,觉得他们见物不见人;从事历史研究的人对文学界也有成见,认为文学研究是见人不见物;从事哲学研究的人认为文学仅仅是对客观世界甚至是对哲学的间接折射,不能直接揭示宇宙与社会的本质与真理。当然,文学、历史学界也有人认为哲学研究没有学问,因为他们物、人皆不见,只讨论形而上的东西。其实,这些都是偏见。历史可以为文学提供直接素材,文学也可以是历史与哲学的反映。学术界对于先秦两汉历史文化的研究,所用材料大体是相同的,不同的主要是观察的角度。譬如谈到屈原,我们想到的不仅仅是屈原的思想和形象,还有他的时代、他的生存环境,还有楚地风物等,涉及历史学、地理学、哲学、人类文化学、社会学等多学科的知识与方法。从这个意义上说,打破内部藩篱,进行跨学科研究,就很有必要。问题是,这些话题说了很多遍,学术界也多有尝试,但成功者有限。这就昭示我们:跨界研究确有风险。 风险就在学科的边界问题上。有的文学研究工作者,从古代文学研究到现当代文学、民间文学,最后还会研究到史学、哲学甚至政治、经济学,每一部成果都可能引起一定的社会轰动效应,但时过境迁,多数所谓成果如天边游云一样散去,还会有多少人记起他们的作品?还有的文学研究工作者,爱用训诂学上的“一声之转”的方法,动不动就一声之转,转来转去,由甲到乙,由乙到丙,由丙到丁,这样一来,似乎古代任何作家的任何作品,都有可能产生关系。学术研究允许合理的想象,根据一些材料发挥适当的想象是可以的,就像跳远,脚踏实地,跳出一步,对古人抱以同情的理解。但仅此而已,不能再据以进行三级跳。学术研究不是学术创作。多学科跨界研究在方法论上容易犯的一个毛病,就是忽视了学术有边界、学术有内涵的基本道理,忽视了外延不能无限扩展的问题。这样的综合性的跨学科研究可能会让个人研究暂时声誉大噪,但是其他学科基础知识的匮乏或基础学术方法训练的缺失,会使得此类研究后继乏力,其成果也很难长久保存下去,浪得虚名于一时,却付出一生的代价。从这个意义上说,这种多学科跨界研究的风险确实比较大。我们提倡文史哲不分,并非要求文学研究者去从事历史学、哲学工作者的研究任务,还要注意学科边界问题。所以,文史哲不分也是个难题,既要讲究文史哲的综合,又要避免跨界的风险,难度很大。 以往,我们的学科观念(或者说专业观念)意识太强了,强大到融化进我们的血液中,变成了我们的灵魂,使得我们做什么事都有专业观念,这也是在本质上制约我们的一个因素。可是如果我们没有学科意识,又容易发生危险。这不仅仅是我们小学科的问题,而且是整个学术界的问题,是整个教育界的问题。大家都想打破学科界限和传统的专业观念,但是如何打开,打开到什么样的程度,还不清楚。就古代文学研究而言,唐宋以后的文学研究还好办,而先唐文学研究正处在十字路口。对于现状,大家都不满足,都想四处扩张,努力拓宽研究领域。与此同时,又缺乏底气,不知如何伸展,伸展到什么地方。如前所说,稍微不慎,这种扩张就容易闹出笑话。看来,我们与其纠缠在这种理念或观念上的探索,不如抓住一些个案,进行具体分析。例如,我们可以将历代成功的文人解剖若干个案,追问他们成功的秘诀。我所说的成功不是那种浪得虚名的所谓“成功”,而是经得起历史检验的真正的成功。 这就需要回归传统、重读经典、阐释经典、还原历史。目前,青年学者们倡导的“周秦汉唐读书会”,这个概念很好,很有气势,因为周秦汉唐是中国人向往的盛世。例如两周时期,“郁郁乎文哉”,想都不敢想象的时代。秦朝虽然短命,但是毕竟也是大一统的开始。所以我觉得周秦汉唐更有气派。甚至还可以叫“周秦汉唐经典读书会”,或叫“经典研究会”。当然,经典的含义很宽,今天看到的周秦汉唐的文献,多数都已成为经典。这里包括出土文献,如马王堆出土的文献,当然是经典。周秦汉唐保存下来的文献,当然也都是经典,都应成为我们研究的对象。学术走到今天,人们不愿意再奢谈方法问题,而是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经典。只有抓住经典,才能抓住学术的灵魂。 我的理解,经典有两类:一是传统文化的经典,一是马克思主义经典。我在很多场合说过这这样的话:正本清源,就是回归传统文化;拨乱反正,就是重读马克思主义经典。马列经典,这里暂且不论。就正本清源而言,首先要从基本观念说起,反思我们的文学概论。这样说不是危言耸听,而是确有所感。什么叫文学?什么叫好的文学?什么叫文学的体裁?文学的分类?文学的作用?……这些问题似乎说滥了,但仔细想想,依然还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并没有很好地解决。学术界一直在呼吁建构中国自己的研究系统,对先唐文学研究来讲,这里可能有比较大的发展空间。先唐文学研究的最大问题,不是材料,而是研究观念。观念一变,材料翻新;观念不变,材料永远都是旧材料。所以我觉得观念问题非常重要。经典读书会,就是以经典为中心、以周秦汉唐为中心,慢慢地延续下去、坚持下去,就会有生机、有成果。 我希望这个成果有两类:一是让大众知道的普及性成果,一是高精尖的学术成果。这个时代要求我们应该承担起传播文明的使命。如果我们这些人能踏踏实实地做一些类似于当年王伯祥、余冠英那样的文学普及工作,把周秦汉唐的精华继承下来,就是一个很大的贡献。学术研究,不能离开学者所处的时代,要顺应时代的要求、满足人们对于精神文化的需要。一种学问,如果社会不需要,人民不接受,只是限于个人的自娱自乐,自以为小把戏玩得挺好、挺精致,其实是挺无聊的。我们要用学术的方式为社会服务、为国家服务,同时也是为自己服务,给自己留下一点学术发展的空间。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