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史观的局限性与经典文本的复杂性 孙 少 华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副研究员) 先唐文学研究,目前有三个任务需要引起我们的注意:对中国传统的“文章”与现代意义的“文学”之间的联系进行反思,对传统经典文本的解读与研究给予更多关注,对二十世纪文学史观及其带来的研究方法进行深刻反省。 一般的认识,“文学”是个西方的舶来品,现代意义上的中国古代文学研究,沿用的都是西方的“文学”概念与研究方法。这种认识未必全面。回望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的建立,大致有两条道路:一条是胡适、陈独秀等人提出的“新文学”,也就是借鉴西方文学史概念建立起来的中国文学史体系;一条是宋明人“诗文评”基础上产生的包含经史子集在内、具有“文章学”意义的“文学”观念。前者是西方意义上的literature概念,后者具有中国“文章学”传统,但也包含着曾经向现代意义上的“文学”转换的尝试色彩。 中国现代意义上的“文学”概念,导源于陈独秀、胡适等人的思想。根据陈独秀《文学革命论》与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以及钱玄同的《寄陈独秀》等文,他们倡导的“新文学”,不外乎诗、骚、赋、词、文(包括散文与骈文)、戏曲、小说七大门类,基本上奠定了二十世纪中国古代文学史的格局。胡适以白话文重写文学史,他所谓的“文学改良八事”,将经、史、子与集部的大部分作品排除在“文学”之外。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以西方文学史架构来界定中国古代文学史的范畴,为后来的中国古代文学史指定了一个撰写标准。王国维、胡适所言“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则为中国古代文学史的书写限定了分期标准。这就导致了中国古代文学史的分期与西方文学史一样,一上来就屈从于政治史与思想史。一句话,文学屈从于历史。如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将史书中的材料按照“文学”的标准剥离出来,使得民国时期的“中古文学史”屈从于“史学”,甚至成了下脚料似的“史料之余”。这种在当时较为“革命”的文学理论,将“文学史”推至文学研究的前沿。直到今天,与世界文学史一样,中国古代文学学科的前沿阵地仍然是“文学史”。文学研究法中的家族、地域、接受与传播,甚至包括文学文献学领域的文学史料的搜集整理、文学家年谱、文学编年等,皆未超越“文学史”范畴。同时,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提出的“文学的方法”中的“集收材料的方法”与“推广材料的区域”,直接影响了二十世纪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范式。时下仍然盛行的旧史料的搜集与整理、新史料的发现与刊布、文学文献的辑佚与补编,皆与此有关。 胡适等人引入西方“文学”概念,将中国古代文学与世界文学接轨,无疑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与世界文学的传统一样,中国古代文学的源头也被追溯到口头文学与民间创作传统。书面文学是口语无法承载文学叙事任务之后的产物,而民间创作传统如祭祀与礼仪诗、神话与历史传奇则是纯文学产生的基础。[1](P8-10)正是基于此类理论,中国古代文学具有了鲜明的世界文学色彩。 但随着世界范围内“文学”内涵的讨论,胡适等人建立起来的“文学史观”也逐渐显示出其知识与思想的局限性。首先,“文学”的概念是广泛的。二战以后的文学文本分析家,大多恪守俄罗斯形式主义早期的基础原则,从语言学角度界定文学。雷吉纳·罗班认为:“文学首先是经典作品,那些经过历史考验、经得起时尚变迁和不同批评流派评说、进入贤祠的圣贤之作。”[2](P35)对于中国古代文学来说,“文学材料”与“文学作品”,就自然将儒学、经学经典作品包括进来,尤其是那些已经“进入贤祠的圣贤之作”。其次,胡适等人强调“纯文学”,实际上是想将意识形态排斥在外,但“文学包括意识形态,其语义价值部分地继续由它们的社会历史和心理历史背景所决定”[3](P284)。这就证明学术也有自己的价值观。但可惜的是,今天的古代文学史研究仍然受胡适等人的影响。再次,胡适提出的“文学的方法”,过度追逐新材料与边缘材料,直接导致对主流材料、经典文本的忽视,在当时就受到了学者的批评。如李源澄《〈论学〉发刊辞》称:“据僻书杂史为秘宝,挟新出古物为奇货,粗者止于骨董,精者不出补遗,而踌躇满志,以为舍此别无学问。盲目之人,翕然和之,正史正经,谁与读者?”[4](P523)正如李源澄所言,此类研究法,虽然可以给学界带来看似新奇、珍贵的研究资料,但究竟能给文学史带来多大意义上的积极影响,尚未可知,其消极意义则显而易见,即造成了文学研究中重“枝叶”轻“主干”的弊端:研究方向上,研究者过度重视文学文本外围的考察(即使有文本解读,也是与传统经典文本距离较远的边远文本),忽视了对文学文本内部的解读与解析,尤其是忽视了对经典文本的细读;研究选题上,过于重视边远文本、边远史料,忽视了对经典文本、经典文献的研究与解读。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