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时期问世的《儒林外史》⑦与《红楼梦》⑧是江南启蒙文学的集大成之作,也是启蒙文学的高峰。言情其表,启蒙其里。言情以启蒙,通过文学与哲学的深度对接,完成了对于雅与俗、娱乐与教化的双重超越。 我们在这里将《儒林外史》与《红楼梦》都视为江南文学,是因为作者和作品都有着不可磨灭的江南印记,尤其是两人都与南京有着深厚的渊源。吴敬梓为安徽全椒人,年轻时多次来南京游历。雍正癸丑十一年(1733)33岁时,移家南京,完成了小说杰作《儒林外史》。他对南京印象极好,在《移家赋》中说:“金陵佳丽,黄旗紫气,虎踞龙盘,川流山峙,桂桨兰舟,药栏花砌,歌吹沸天,紫罗扑地,实历代之帝都,多昔人之旅寄。爰买数椽而居,遂有终焉之志。”他对南京文学中心地位的认可,也鲜明地体现在《儒林外史》中。而曹雪芹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是在南京度过的,曹雪芹之祖父曹寅长期担任江宁织造,那时曹家家势如“烈火烹油”,曹雪芹也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然而在雍正初年曹雪芹随全家徙回北京前后,家道开始中落,成年后的曹雪芹则一贫如洗,“举家食粥”。南京的生活只是成为一种抹不去的记忆。这些印象与情绪大都被融入到《红楼梦》中,成为了小说中时时隐现的“金陵情结”。 与其他文学作品相比,《儒林外史》和《红楼梦》带有更明显的启蒙意识,两书都表现出文学/文化的双重叠影:一重是横向的,雅俗的维度;另一重是纵向的,哲理意蕴的维度。 《儒林外史》与《红楼梦》无论从雅俗文学形态而言,还是从思想内涵而言,都堪称文学高峰。文学语言上,《儒林外史》与《红楼梦》都达到了雅俗共赏的高度。吴敬梓长期生活在安徽、江苏,属于江淮方言区,但是《儒林外史》语言主要是当时官话,即使是方言也经过提炼而显规范,表现为朴素、幽默和本色。《红楼梦》语言的总体风格乃是亦庄亦谐,雅俗合一。在文学功能上,两书都已经超越了教化与娱乐的层次。是对于两者的双重超越。我们在分析以往小说的文学功能时,总是很难超出“教化”与“娱乐”的范围。以往对通俗文学的评判,比如明初戏曲、“三言二拍”、《型世言》、李渔戏曲等,作品中是否带有大量的市井描绘,同时展露出世俗性的情调,或者是否在作品中一本正经地说教,使作品单纯成为伦理道德的载体,或此或彼,成为文学功能雅俗的重要分野。而面对《儒林外史》和《红楼梦》时,教化与娱乐已经不能作为丈量其文学价值和功能的标尺。正如一句古语所言,它们的功能指向如同古人识马的眼光,那是在“牝牡骊黄”之外的。它们吸取了俗文学,又重构了俗文学,同时也是对传统文学价值观念的颠覆和超越。 《儒林外史》表达的是一种文人—文学—文化本体反思,即是对中国千百年来所延续的雅文学(士人文学)本体的思考,以及对作为文学主体的士人之生存境遇与命运的思考。它将雅俗文化的关系予以重构,这里,市井文化不仅作为重要的参照系统,而且作者颠覆性地将之作为士人文化的最终拯救者。对于数百年士人文化的发展史而言,这更带有象征的意味,可以视为一种回归。 《儒林外史》所探讨的是从真儒到假儒,以至于“无儒”,归结到市井奇人。从雅俗的维度来说,指向的是市井文学;从意蕴的维度来说,指向的是返璞归真的道家文化。吴敬梓在小说中描绘了一大批儒林中的真名士,第三十三回写迟衡山倡议立泰伯祠,说:“我们这南京,古今第一个贤人是吴泰伯,却并不曾有个专祠。那文昌殿、关帝庙,到处都有。小弟意思:要约些朋友,各捐几何,盖一所泰伯祠。春秋两仲,用古礼古乐致祭,借此大家习学礼乐,成就出些人才,也可以助一助政教。”这一倡议引起了南京有识之士的赞同,于是众人积极地参与筹备,并纷纷解囊襄助。泰伯祠公祭成为全书中最浓墨重彩铺叙的篇章,李汉秋先生就认为“第三十七回泰伯祠大祭是全书结构的顶点,也是贤人们礼乐事业的高峰”,⑨从中可以看出作者弘扬礼乐的决心。虞博士是吴敬梓极口赞赏的人物,其品行堪称无暇,第四十六回就通过余大先生之口加以评论:“难进易退,真乃天怀淡定之君子。我们他日出身,皆当以此公为法。”其人乃是小说人物之典范,其他如杜少卿、杜慎卿、庄绍光、迟衡山、武正字、马纯上等,就品行而言,都堪当一时之选。 吴敬梓更努力地挖掘士文化中的深层蕴含,描述他所推崇的礼乐制度和真名士。吴敬梓比较赞赏“真名士乃在民间”的观念,小说第二十九回写道:“……坐了半日,日色已经西斜,只见两个挑粪桶的挑了两担空桶歇在山上。这一个拍那一个肩头道:‘兄弟,今日的货已经卖完了,我和你到永宁泉吃一壶水。回来,再到雨花台看看落照。’杜慎卿笑道:‘真乃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一点也不差。’”至小说结尾,南京名士消歇,而市井中却出现了几位奇人,一是“会写字的”,一是“卖火纸筒子的”,一是“开茶馆的”,一是“做裁缝的”,都是生性恬淡,以山水自遣。此辈固非儒林中人,却是被作者赞赏的“奇人”。 值得注意的是,《儒林外史》在对传统教化观念的超越中,又有着某种精神意识的回归,它更着重于士人的道德重建层面,以反思传统文人得以安身立命的精神支柱。需要说明的是,这种回归既不是回到传统的世俗道德,以教化为指归,也不是简单的道德复古情结,以标榜为目的,其中浸透了作者对于士人生存境遇的深沉思考,表达了在探寻人生出路与精神归宿的迷惘和困惑。 《红楼梦》对于《儒林外史》而言则更像是一次跨越,这主要表现在两个层面,一是对象层面,它所专注的不再仅仅是士人的人生,而是以贵族家庭为背景,笔触延伸至社会的各个方面,表现了更宽阔天地里的各种人生世相;二是反思层面,《红楼梦》所关心的也不再仅仅是道德重建的话题,它以情为主要表现对象,折射出主题的多重性,展示了更为深广的思想内涵。《红楼梦》所体现的雅俗互动,主要是象征性人物和情境对于世俗的隐喻,一是刘姥姥,一是秦可卿,一是太虚幻境。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