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者 读书人 观察家——我的读书心得 我国的图书出版业最近十年真是突飞猛进,每接到新书单,就像走在山间,美景不断扑面而来。刚刚过去的2014年,值得一提的好书实在太多。我的本行是英语文学,先从这方面说起。 奈保尔写过不少游记加时评的作品(可归入我们说的报告文学一类),在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前就是非常有名的,如《拥挤不堪的奴隶营》《迈克尔·X与特立尼达》《亚穆苏克罗的鳄鱼》《阿根廷与伊娃·庇隆的幽灵》等等。2002年,他将这些颇具规模的文章汇集出版,书名是《作家与世界》。这本书由新经典文化公司引进,中文版的书名是《我们的普世文明》。奈保尔在1992年到纽约作了一次演讲,题目为《我们的普世文明》。演讲词收入《作家与世界》,是该书的后记。我以为原来的书名很好,似乎不必改动。推荐这本书,是想请大家注意一下我们阅读兴趣的局限。对所谓的“第三世界”各国的历史和时势,我们是不甚了了的。奈保尔这本书收有20篇文章,分“印度”“非洲与大流散”和“美洲记事”三个板块,创作于1962年至1992年。现在经常说“走向世界”,但是兴趣却是集中在自身,文化的活力往往取决于该文化的中上阶层对外部世界的浓烈兴致、充分了解和自觉的比较意识。写小说其实不难(一般而言,写出真正优秀的作品又当别论),写出奈保尔这本集子里的文章才是难的。我以为“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话的精髓往往体现在这种叙事能力上。我们的新闻界、外交界乃至政界中一些人士也要一改慵懒的作风,使自己变成如饥似渴的学习者、读书人、观察家。出使外国,必须深入社会,而不是在使馆的孤岛上享受中餐。要想“引领时代”,还需要从奈保尔的叙事方式中学到一些本领。我国读者的潜意识还是比较以西方为中心的,书名带个“哈佛”“康桥”就比较抢眼。即使有人史识与文笔兼备,写一篇两三万字的长文分析第三世界某国某一事件的来龙去脉,却未必能吸引多少读者。 几乎所有的所谓“传统”,都有一个建构的过程。英国史学家霍布斯鲍姆在他的《传统的发明》一书里举出了好几个例子,读来不仅让人长见识,也有助于培养一种独立思考的“心习”(严复用语)。最近读了施爱东的好书《中国龙的发明:16-20世纪的龙政治与中国形象》,应该是十分高兴的,但心里却有点沉重。施爱东曾利用民间文学的研究方法来分析网上谣言和当代神话,有其独到之处。其实,谣言与神话的传播,有的路径还是差不多的。龙也有一个生成的过程,其性质和意义并不是固定的。大自然里的条状物如蛇、虫、蜥蜴都曾被理解为古代龙的原型,可见龙并没有超越历史的本质。龙还是沟通天地的媒介,与马一样,也是一种交通工具,受人役使。我国古代的诗人如果境遇不好,也会以“潜龙”自比,这又说明龙不一定是帝王的专利。后来的故事就不必介绍了。进入民国后,龙彻底失去了它的威严。对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长大的人来说,龙在现实生活或阅读经验中毫无地位。可是在1980年前后,一首《龙的传人》竟然复活了龙的图腾崇拜。民间传说、王权话语被当成信仰与认同的象征,这是一个值得细查的话题。 严复自号“尊疑”,对百年前国人读书缺少探求、批评的精神,深有感触。他在1906年就推荐一种“教授新法”。他从《论语》和《史记》各取一例,指出求道问学,最忌“苟而同之”,而国人迷信古人,不善探求,动不动就说:“圣人云然,我辈当信”“太史公其书号为实录,所载自宜不差”。严复接着指出:“由此二者推之,我辈所读一切之书,所传一切事实,莫不如是。……凡皆以枯骨朽肉之定论,主张我辈之信心。……至若其事经皇帝所折中,昔贤所论断,则唯有俯首受教,不敢有违。违者或为荒经,或为蔑古。荒经、蔑古,皆大罪也。”压制这种探求的精神,实际上就是扼杀创新的活力。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年出版的《严复全集》,无疑是学界大事。严复对社会改革的难处,有极为深刻的见解,时至今日仍然值得探讨,可惜他理智的声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喧天的锣鼓和口号盖过了。(陆建德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 《我们的普世文明》 [英]V.S.奈保尔 著 马维达 翟鹏霄 译 南海出版公司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