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偷听是一次主动的有侵略性的行动:事情发生的当下,主人公正在读一本吉辛的书: 静寂的空气里,忽然传了几声刹刹的泼水声音过来。他静静儿的听了一听,呼吸又一霎那的急了起来,面色也涨红了。迟疑了一会,他轻轻地开了房门,拖鞋也不拖,幽脚幽手的走下扶梯去。轻轻的开了便所的门,他尽兀自的站在便所的玻璃窗里看去,浴室里的动静了了可见。他起初以为看一看就可以走的,然而到了一看之后,他竟同被钉子钉住的一样,动也不能动了。 那一双雪样的乳峰! 那一双肥白的大腿! 这全身的曲线! 呼气也不呼,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他面上的筋肉,都发起痉挛来了。愈看愈颤得厉害,他那发颤的前额部竟同玻璃窗冲击了一下。被蒸汽包住的那赤裸裸的“伊夫”便发了娇声问说:“是谁呀?……” 他一声也不响,急忙跳出了便所,就三脚两步的跑上楼上去了。④ 这段描写已经过分直白,所有可能的意义都被彰显在了字面上,文字背后不存有可供进一步阐释的空间,这正是此节偷听的要义所在:偷听明显地正在重组世界,而且以一种神奇的力量把世界以其真实的方式呈现出来。在这个“偷听”行为中,“我”没有听差,没有听偏,更没有听得不全,这是消除误解、歧义、不确定性和幻觉的偷听,它本身就像是阳光,把所有的客体信息都从黑暗中掏取出来,让客体的神秘性消失。“我”在偷听中,也只有在偷听中,获得了一种全知视角,“我”终于可以超越第一人称来叙述外在的现实。主人公处处表露了这种自鸣得意,这种霎那间获得的自由,这种高垒的墙垣突然消失而召唤来的敞开,这里面有一瞬间完全挣脱了锁链的自由的感觉。他的行动的特点因此不再是被“挤”得逃离,而是突然的进取——前额由于过于向前而撞到玻璃窗上。然而,需要指明的是,这一切真实的感觉都不过是来自于一种更深的主体幻觉。“我”对客体的全面把握仅仅是一个幻象,而不是真实。叙事让我们看到这个幻象被组织起来的全部过程和秘密:这不仅仅是身体不在场的偷听,相反,不在场的倒是灵魂。他通过移动他的脚步,通过屏住呼吸,通过浑身的颤栗,都告诉我们,这次偷听直接的参与者是身体,随后出现的就是语言,被偷窥的对象迅速地被赋予了语言的现实,这使得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妙:身体和语言,主体和客体都不互相躲藏,而直接合二为一。这个美妙的时刻是这样被叙述的:“他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奔注的样子。心里怕得非常,羞得非常,也喜欢得非常。然而若有人问他,他无论如何,总不肯承认说,这时候他是喜欢的。”这个偷听者高兴到了什么程度了呢?他居然希望他的偷听能被别人偷听,他的秘密能被别人询问——他的自由能被人分享。他希望把自己放在那个女子的位置上,这种想象性的置换再次强调了主体和客体在这个瞬间完全重合。然而,这全部都是幻觉,当额头撞在玻璃上的瞬间,“我”就突然明白了,他就像是个要从镜子里抓住欲求之物的婴儿,但其实什么也抓不到,这时候,偷听本身就像是一面镜子,当你碰到它的时候,它的全部虚假性才暴露出来。于是就有下面的故事:当“真实”真正出现时,“我”却被吓退了:“是谁呀”,那个女子从玻璃中走到现实的空间发出这个疑问的时候,真实者才出现,于是所有虚构起来的客体图像和全知视角一下子被击得粉碎,于是这一切看来都更像是一个遥远的传说——连同自己的偷听被偷听的欲望,都不过表现了自娱自乐的天真。当女孩子的父亲出现并和女儿交谈的时候,孤独者疑心他的“东窗事发”,遂惶恐羞愧难当,再无快乐美妙可言。 经过这次偷听事件,孤独者生起了一个逃跑计划,这是完全可以预见到的,他需要做点什么躲避难堪,他选择逃跑的路线是进入自然的深处,这和故事开始的逻辑是一致的,一切好像都回到了从前,回到了起点。重复一直是这篇小说的一个叙事策略。不断地自责,不断地逃遁,不断地遭遇偷听,这一切使得文本叙事从一开始就进入了循环状态,它的开始就是结尾,它的运动就是不断地回到开始。然而,如果仔细阅读的话,这次逃离的原因和动机还是有令人费解之处,也就是说,他其实还是有许多理由可以不做这番向着自然的逃离。我们知道,孤独者还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健忘,他对自己的过错总是很快就忘记了,实际上过去的错误在他心里并不会造成太长时间的自责,也就是说,他可以被遗忘拯救从而不选择逃向旷野。事实也证明了这点,当他逃入一块类似桃花源的所在时,他的忧愁便如同被狂风卷走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小说是这么写的: 吃了之后,他兀兀的在草地上坐了一会。四面并无人声,远远的树枝上,时有一声两声的鸟鸣声飞来。他仰起头来看看澄清的碧落,同那皎洁的日轮,觉得四面的树枝房屋,小草飞禽,都一样的在和平的太阳光里,受大自然的化育。他那昨天晚上的犯罪的记忆,正同远海的帆影一般,不知消失到那里去了。(第38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