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诸子诗学之所以成为后来汉儒诗学之渊源,并非只有观念分裂这一消极的成果,更主要的还是其绍述周代诗教的观念,从各自的学派立场出发,对《诗》及乐的问题提出自己的看法。其中一个重要的现象,就是诸子几乎无例外地继承“诗言志”的观点。以孔子诗学为例,他所说的“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第二》)(45),就是对言志说的一个发挥。但孟子又提出“以意逆志”之说,作为对言志诗学的一种个人的发展。又如《庄子·天下篇》: 《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46) 《尧典》里“诗言志”是与“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并提,但到《庄子·天下篇》中“诗以道志”是与“书以道事”、“《礼》以道行”等并提。这一条最突出地反映了将诗的属性概括为“言志”,或者说“诗”即“志”,成为春秋战国诸子共同看法。经过这样一个发展,“志”作为诗歌的本体的观念得到了强化。 从《尧典》到《周礼·春官宗伯》,再到《毛诗大序》,中国早期诗学作为政教诗学的特点是十分突出的,诸子诗学尤其是其中的儒家诗学,自然也属于这个大的体系之中,这里可见早期诗学群体原则的强大。但是正如上面所说,诸子时代是诗教观念分歧的时代,相比上述三种诗学文本,诸子诗学可以说比较多地体现个体的思想创造的特点。但是,由于诸子诗学整体上处于“王泽既竭而诗不能作”的诗歌艺术衰落的时代,所以其成果主要不是在对诗歌艺术本身的阐述,而是对《诗》作为一种重要经典的文化价值及其经典特征的肯定。《尧典》提出“诗”“歌”“声”“律”四范畴,周官提出“兴、通、言、语、讽、诵”六种乐语,以及“风赋、比、兴、雅、颂”六诗,这都是对诗歌艺术的直接阐述。可见王官诗学虽然重视政教,但因为在活生生的艺术活动中展开,所以不可能不同时对艺术本身做出阐述。相比之下,对于并不作诗的诸子来说,诗学只是一种知识的教养,《诗》只是经典的一种。所以,诸子谈诗,往往将其作为经典的一种来论定,亦即在多种经典之中,来确定《诗》或“乐”的功用。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诸子诗学其实是一种文化诗学。当然,诸子诗学对诗的审美功能也有所阐述,如孔子所论的兴观群怨,就是对王官诗学的巨大发展,在阐述诗的政教、群体原则的同时,强调诗的艺术特征即“兴”、诗的个体抒情原则即“怨”;但在更多的场合,孔子所重视的还是诗的文化功能。从“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泰伯第八》)(47)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子路第十三》)(48)。尤其是孔子认为诗在兴观群怨之外,“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49)(《阳货第十七》),《诗》作为文化教养之经典的价值,昭然可指。其他诸子在这方面的表现可能更加突出,如《管子》一书,也多次提到诗的功用,无一不是从文化教养方面着眼的: 凡人之生也,必以平正。所以失之,必以喜怒忧患。是故止怒莫若诗,去忧莫若乐,节乐莫若礼,守礼莫若敬,守敬莫若静。内静外敬,能反其性,性将大定。(《管子·内业》)(50) 桓公曰:“何谓五官技?”管子曰:“诗者,所以记物也。时者,所以记岁也。春秋者,所以记成败也。行者,道民之利害也。易者,所以守凶吉成败也。卜者,卜凶吉利害也。民之能此者,皆一马之田,一金之衣。此使君不迷妄之数也。六家者,即见其时,使豫先蚤闲之日受之。故君无失时,无失策,万物兴丰无失利。远占得失以为末教,诗记人无失辞,行殚道无失义,易守祸福凶吉不相乱,此谓君棅。”(《管子·山权数》)(51) 诗者所以记时物,与《论语》孔子命伯鱼学诗,多识乎草木虫鱼之名,是同一意思,反映了春秋诗学在“言志”“无邪”之外的另一种功用。 在一种文化诗学的视野中,诸子不仅离开诗之艺术本体,而且也在相当程度上摆脱了王官诗学的政教观念与伦理导向,将《诗经》作为文化经典之一,在经典群中寻索、确定其功能。除上述所引诸条外,还可举荀子之论: 故《书》者,政事之纪也;《诗》者,中声之所止也;《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故学至乎《礼》而止矣。夫是之谓道德之极。《礼》之敬文也,《乐》之中和也,《诗》《书》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间者毕矣。 《礼》《乐》法而不说,《诗》《书》故而不切,《春秋》约而不速。(《荀子·劝学》)(52) 《礼记》又在“诗教”之外,提出“乐教”“易教”“书教”“春秋教”等多种经典教养功能: 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絜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礼记·经解》)(53) 这种在经典体系中论述《诗》之功能的方法,可以视为诸子的一种新创,而为汉代的一些学者所继承。如班固《汉书·艺文志》: 六艺之文:《乐》以和神,仁之表也;《诗》以正言,义之用也;《礼》以明体,明者著见,故无训也;《书》以广听,知之术也;《春秋》以断事,信之符也。(54) 这仍然是诸子的论述方式。由此可见,诸子在政教诗学之外,别创一种文化诗学,成为中国古典诗学中的另一派。近时面世的上博简《孔子诗论》“诗亡隐意,乐亡隐情,文亡隐言”,也是属于这种论诗的方法。 诸子时代,私家著述风气兴起,从逻辑上讲,正是文本化的诗歌理论与批评的开端。章学诚《文史通义》论曰:“周衰文弊,六艺道息,而诸子争鸣,盖至战国而文章之变尽,至战国而著述之事专,至战国而后世之文体备。”(55)观乎此,则论诗、解诗之文本化,也应以战国为开端。《毛诗》大序传为子夏所作,六国时鲁人毛公依序作传。而鲁诗的创立者鲁人受学于齐人浮丘公,浮丘公传自荀子。韩诗为文帝时诗博士韩婴所作。现存《韩诗外传》的体例,多为前叙某一历史事实,最后引诗以证。这些事件并非所引诗句的本事,却能阐发诗句的义理。这种做法,当然也与春秋诸子引诗以证是一脉相承的。由此可见,战国正是诗论兴起的时代。在中国古代诗学发展史上,实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