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位中国台湾籍诗人枫堤(李魁贤,1937-),也曾加盟现代派,堪称写工厂题材的好手。陈大为曾比较1960年代最重要的两位都市诗人:“李魁贤的‘在地化’‘社会问题式’的视野,却跟罗门那种‘本质化’‘现象扫描式’的灵视有很大不同。”(83)关于罗门(1928-)世界化的都市诗篇,已有较多专著详论之,兹不赘述。倒是在化工厂上班的枫堤,充分见证了台湾工业化的历程,并能将它们转化为诗意体验。如这首《工业时代》: 鳄鱼皮色的钢铁们 探伸尖齿的颚 顶弹性的湛蓝的天空 玩着水球运动 (……) 而现在,我是水族池内的 微生物,一粒绿色的水泡 依附着钢铁表亲 蠕蠕攀升着 然而,哎哎,却变成另一个方向 蹒跚沉降着(84) 诗的前景是“钢铁们—鳄鱼”以及“我—微生物”这两个比喻,不仅赋予一种动态感,同时也很迅捷地展示了彼强我弱的对比形势。而其背景则是“工厂—水族池”之喻,在这里生命被框限,“我”想依附着钢铁攀却终于沉降。除此之外,还有“天空—大水球”和“我—小水泡”的一组隐喻,用以描摹大自然的生命力。合起来看,这首诗展现的即为工业时代里生命被异化的案例。最前面四行,用笔奇险而精炼,反讽之余,事实上也赋予钢铁一种新的美感形象。 陈大为曾以《工厂生活》之“二百大气压使我永远胖不起来/(……)/我变成了游魂该多好”云云为例,指出此诗“写得实在而准确,但意象与叙述手法缺乏创意,太拘泥于实况的写实。”因而《南港诗抄》这部诗集的价值:“是在它‘见证’了那个都市文明初启的年代,而不是‘开创’了一个都市诗的时代与地景。”(85)不过,相对于罗门习惯“指责都市物质文明”,枫堤却是那个年代少数能够同时进行“批判”及“欣赏”的诗人。即以这首诗来说,恐怕不是在“刻划资本主义对工人剥削”,反而是在发挥“工厂生活”的正面感受。开头一段,就说: 千万匹马达的吼声 如阳光般,穿过密密麻麻的 管线,落下来 粘在黝黑的钢铁亲属的肌肤上 因感动而摇摆,而反响 回音如琴弦般 丝丝飘荡(86) 马达的“吼声”,既被喻为阳光,便倾向于一种能量与美感了。人的“肌肤”与“钢铁”在这里非但不相冲突,还是“亲属”关系。马达的吼声经过层层穿梭,回音居然有如“琴弦”,只因工厂生活里有一股“感动”。接下来一段,写蒸汽的白雾有如百合,带来沁凉与淡香。然后才是前引“永远胖不起来”的自嘲,但即便是在这个段落,值夜者仍想着要到高塔上摘星,给诗人当桂冠。然后是把“控制室”比做长形的画廊,“仪表”就是作品。最后,觉悟到生命既是“文明的臣仆,也是主宰”,便心安而舒泰,加入了吼声与气雾。 枫堤这首咏颂工厂之作,诗意模式虽然同样近于无产阶级派,旨趣仍有不同。因为它并非群体高于一切的呐喊,而是从工厂经验出发,写到个体在新情境下的存在感受,笔触也较细腻些。事实上,枫堤作为身兼化学工程师的诗人,早已自觉地思考现代心灵如何面对机械文明,并进而将它如何入诗的课题: 或有人认为机器文明发达的世界,将变得和个人价值的中心分离、脱节,而陷入混乱。如果在过渡时期,仅对于浸淫于古老农业或手工业社会的人们而言,这是可能的。但人类的生活,在它本身有适应的调节性能。在现代社会中茁长的心灵,机器对他不再是隔离,而是一体。依此信念,现代的诗人们,应该面对机器的难题,加以克服,而不是走避。“难题,便是令我们更加努力以赴的理由。”里尔克如是说。(87) 这里点出现代人与机器是“一体”的观念,并主张诗人应积极处理械器“难题”。对照其作品,我们看到这“一体”(血肉与机械)之内,有时是扞格,有时是克服或融合,充满各种变化的风貌。在《铁工厂所见》里,工厂是“斗兽场”,骨骼仿佛崩裂,如飞鸟投入熔炉。(88)在《值夜工人手记》里,先以丰富的意象展现孤寂、疲惫、挣扎,“终于圆形的头颅内/沸腾着碱性的火焰”,身体仿佛被锅炉化了。但随即感受到“那蓝色的氨气挥发,而又凝结”,成为渐渐清醒的思维。几经演绎,说话者乃“于劳累中获取坚实的喜悦”。(89)此一系列创作,语言或许未臻精美,但用新态度试探新题材,仍有开创之功,宜加正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