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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汉诗的“新事物”议题——以机械意象为例(4)

http://www.newdu.com 2017-10-17 《文艺争鸣》2015年第201 刘正忠 参加讨论

    四、“立体的平面的机体”
    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商业活动鼎盛,人口增长快速,汇聚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潮流。在物质条件上,逐步接近“巴黎、纽约、伦敦、东京等滋生出现代文艺思潮的其他国际大都市”。(39)上海仿佛国境中的异国,新事物、新思维、新阶级在此急遽地滋生,对照着广大而蒙昧的乡野,更加显现出一种奇艳的色彩。
    机械像是一种新的生物,逐渐占领了工厂、港口、马路,成为现实的一部分。茅盾(1896-1981)的随感文《机械的颂赞》,便主张文学家必须去正视机械在现代生活中的意义:
    现代人是时时处处和机械发生关系的。都市里的人们生活在机械的“速”和“力”的漩涡中,一旦机械突然停止,都市人的生活便简直没有法子继续。交通停顿了,马达不动了,电灯不亮了,三百万人口的大都市上海便将成为死的黑暗的都市了。(……)然而机械这东西本身是力强的,创造的,美的,我们不应该抹煞机械本身的伟大。在现今这时代,少数人做了机械的主人而大多数人做了机械的奴隶,这诚然是一种万恶的制度,可是机械本身不负这罪恶。(……)也许在不远的将来,机械将以主角的身份闯上我们这文坛吧,那么,我希望对于机械本身有赞颂而不是憎恨!机械这东西本身是力强的,创造的,美的。我们不应该抹煞机械本身的伟大。(40)
    当时左翼作家的“机械感受”,比较偏向于诅咒体现权力结构而显得横暴与罪恶的机械形象,而较少歌颂作为物质存在而充满力量与美感的机械本身。茅盾却能认识到,机械之恶乃是社会制度问题,无关其本身。因此,他赋予机械之力与美一种独立的美学观照,并且紧扣着上海这座都市,客观指陈机械的现实功能。文学应该收纳而非排斥机械,这个观念等于是摆脱了一种传统的田园情绪,在那个年代里,算是颇为可贵的先声。同时,他虽主张“颂赞”,却基于一种洞识与理想,不至于陷入未来主义式的“机械崇拜”的偏执。
    在上海这座大都市,诗的“新事物”课题加倍滋长。这主要立基于三个条件:首先,具体的都市发展,提供现代生活的本地模式,使新事物成为现实。其次,大量国外信息通过频繁的商业活动(商品、电影、报纸、书刊)而传递过来,持续扩大新事物的范围。最后,在更精致的文艺层次,许多较新的思潮与作品更实时地被译介过来,提供想象新事物的方法。以上三个条件,相互支援和印证,形成一种趋异求新的创作氛围。
    施蛰存等人在《现代》里鼓励处理现代生活的新题材,并能亲自实践,例如他曾在诗里,把工厂烟囱所排放出来的废气描写为:“美丽哪,烟煤做的,/透明的,桃色的云。”(41)显现出一种欣赏的态度,迥异于崇尚自然的田园模式。此外,桑德堡(Carl August Sandburg,1878-1967)的作品,包括《支加哥》《夜》《南太平铁路》《特等快车》《铜的祈祷》等赋咏工业文明的名篇,也就在这时被译介过来,示范了与新物质书写相应的诗歌形式。(42)施蛰存指出:前后两位书写工业意象的诗人,惠特曼和桑德堡经常被拿来相比拟。“无韵的诗行,土语,日常的字眼。这些关于诗的外形方面,他们诚然是很类似的。但是,他们底诗之实质却完全不同了。”(43)
    在实际分析里,施蛰存着重说明两人格调上的差异:惠特曼一派乐观,扮演着伟大的劝导者,尝试着精神的战斗,迎向光荣的未来。而桑德堡则没有说教的氛围,能够体验大众生活的现实及愿望的虚空,只是凝视、默想着城市的现象。(44)进一步来讲,惠特曼的诗质和语言,仍然属于浪漫主义模式。而桑德堡的诗,则经过意象派的洗礼,比较看重语言的张力,更善于运用反讽,而寝假乎现代主义的模式了。事实上,施蛰存曾在《现代》上译介过意象派诗人十六家,并亲自试作,而引起仿效。(45)因此,在20世纪30年代前期的上海,意象派的诗也就成了诗人书写城市的主要方法。
    这个时期崛新的“新一代诗人”,可以举徐迟(1914-1996)和路易士(纪弦,1913-2013)为其代表。仅以在《现代》初登场的作品而言,“较为年轻的徐迟,其奔放的才气、大胆的想象,是胜过路易士的”。(46)像《都会的满月》即是一首杰出的自由诗:
    写着罗马字的I II III IV V VI VII VIII IX X XI XII代表的十二个星;
    绕着一圈齿轮。
    夜夜的满月,立体的平面的机体。
    贴在摩天楼的塔上的满月。
    另一座摩天楼低俯下的都会的满月。
    短针一样的人,
    长针一样的影子,
    偶或望一望都会的满月的表面。
    知道了都会的满月的浮载的哲理,
    知道了时刻之分,
    明月与灯与钟兼有了。(47)
    “满月”的充实和美好,在田园时代乃是一种不可恒久把握的境界,因而激生了“此事古难全”的憾恨。但在都市时代,“摩天楼的塔上的满月”却是常在的——人造的机械钟发出了月一般的辉光。内面的“齿轮”表明了它是一种机械性质,外面的“罗马字”表明了它是一种异国输入的景致。在这样的机体的满月之下,都会里的现代人之身与影也构成一种满月或钟面,这里充满寂寞的氛围。身如短针,影如长针,因而都会之人也就被现代的时间观推动着并切割着。由月而钟而人,由自然意象而机械意象而回到身体存在,层层交映,诗人呈现了一种颇耐玩味的现代感受。
    事实上,年轻的徐迟对于这种感受是颇为自觉的,他曾指出:
    新的诗人的歌唱是对了现世人的情绪而发的。因为现世的诗是对了现世的世界的扰乱中歌唱的,是向了机械与贫困的世人的情绪的,旧式的抒情旧式的安慰是过去了的。(48)
    这一段话,很可以与后来柯可(金克木,1912-2000)类似的评论合看:
    新的机械文明,新的都市,新的享乐,新的受苦,都明摆在我们的眼前,而这些新东西的共同特点便在强烈的刺激我们的感觉。(49)
    无论放任官能或操作理念,日渐茁壮的机械文明实是不得不正视的对象。物质与社会的变动,带出新的情绪,构成新的诗质。而立基于田园世界的旧式的抒情,虽然不会绝灭,却已失去主导的地位。把机械、情绪与诗质联结起来,这在文学认知上,可以说是更加深刻了。
    至于路易士,可能要到《新诗》(1936-1937)时期,才逐渐成熟,并树立起自己的风格。现代生活的烦哀,向来是他善于经营的主题。但更强烈的都会性格,则展现于1942年夏天返回上海以后。路易士在沦陷区里的生活(1942-1945),虽非十分宽裕。但因为杨之华、胡兰成等人的扶助,发表顺利,稿费较高,俨然为诗坛的核心人物。(50)因而我们看到他在战时的上海,过着颇为悠哉的都会生活。一首诗的附记里,我们看到他的自述:
    陆家浜路是我每天必经的:中午我从桑园街步行到斜桥,乘电车到大世界,再乘另一路到办事的地方去;傍晚回来,下了电车,也是步行。除了下尽大雨或者真是筋疲力尽一步也走不动了,我总很少有乘人力车的时候。(51)
    这时他住在桑园街,过着近乎上班族的生活,每天乘两路电车去某个地方“办事”。20世纪40年代的上海,是一个电车与人力车,进步与落伍并存的都市。路易士就在这里体验他的现代生活,并生发一个现代人的诗意感受。
    下面这首《大世界前》,应该就是下班途中转车,等待另一路电车到来时的兴感:
    红锡包广告的大钟
    就这么着老是停在
    五点半上不走了么?
    傍晚等电车的
    偶尔抬眼看它
    总有不可解的沉默
    我也无言地伫候着,
    一面倾听着
    这几百万人口大都市的沉默。(52)
    这里同样是以高处一座大钟起兴,引向都会人的空虚。钟之所以仿佛停住,是因为下班后等电车者内心焦躁而产生的感觉。都会人的情绪,仿佛在大钟之下以焦体的大沉默达成一种共鸣。
    对于路易士的生活状况,终战即出版的《文化汉奸罪恶史》另有一段生动(或不免加油添醋)的描述:
    诗鱼的生活从此阔绰起来,不是领导一群诗领土的领民到新雅座谈,便是到甜甜斯喝咖啡,让一位爱好诗鱼的大作的女士倚到怀中听他朗诵杰作,再不然,就是到北四川路一间叫做潮的酒吧去,跟所谓盟邦的诗友池田克己他们讨论大东亚文学。过的倒很写意的生活。(53)
    文中称他为“诗鱼”,那是因为他曾写过一首诗形容自己是“拿手杖的鱼。/吃板烟的鱼。”(54)这里提到“新雅”“甜甜斯”“潮”大概皆为较高档的消费场所。事实上,路易士自己即有一诗,述及在“潮”酒吧的活动,诗稍长,仅节录两小段:
    在下午的“潮”,
    在晚汐的“潮”,
    作为嗜饮的酒徒的我们来了,
    我们举杯。
    我们呼啸,
    我们汹涌。
    如潮,如潮,如潮。
    (……)
    哦!“潮”是属于男子的世界。
    哦!“潮”是我等制霸的世界。
    这里有危险。
    这里不可思议。
    女孩们不懂的。(55)
    这首诗铺陈率易而句式稚拙,得意之情倒是溢于言表。诗人仿佛陷入城市酒吧特有的迷醉氛围,既宣称这是“男子”“制霸”(这个是日语词汇)的世界,又抱怨其间自有女孩难以思议之危险。路易士有点像个浪荡子(dandy),跟城市的夜生活融洽地结合。因而也十分自然地,他在这时期出版的几部诗集里,留下大量的“都市诗”。即便后来离开上海,来到相对没有那么繁华的台北,他深切浸润过的国际大都市里的现代性体验,仍然影响着他的思维。若要谈论战后台湾的都市书写,由路易士蜕变而成的纪弦,仍应居于第一纪元的核心。(56)
    除了都市之外,路易士在诗论里还考虑到“科学”“工业”这两个概念。在《诗与科学》里,他指出:现代诗——赞美工场、烟囱、劳动、生产、骚音、速率、摩天楼、起重机的都会诗以及赞美空间、时间、拥有九行星的太阳系及其他恒星、银河及辽远的大星云们的宇宙诗——的本身便已证明了科学并非诗的“敌人”,而系它之一位“益友”。(57)
    这段论述看起来宣告了他对“新事物”的关注,而且语气如此坚定。但实际上,他在创作里又常采取完全对反的立场,显得自相矛盾。如散文诗《回去吧》,呼喊着:“没有崇高。没有优美。只有马达。只有引擎。只有虐待大地拟恐龙的机关车的丑恶的歇斯底里的吼。回去吧,回去吧,你倒霉的谪仙呀!”(58)反而流露出对田园诗情的怀想。
    类似的情绪反复积累,甚至使喊出了《诗的灭亡》,抱怨科学、工业碾毙了诗情、诗意,即便是举杯在手,也觉得明月“不过是个卫星,/有什么值得‘邀’的?”(59)不过,到台湾以后,他居然很快地又宣告《诗的复活》。因为他认识到,“被工厂以及火车、轮船的煤烟熏黑了的月亮”,没有诗情,故不属于古典诗人。但却有诗想,可为现代诗人所发挥。于是,他说:“我们鸣着工厂的汽笛,庄严地,肯定地,如此有信仰地,宣告诗的复活。”(60)诗之忽死忽生,科学、工厂、机械又时好时坏,看似儿戏,但诗人显然经历了一番审美上、认知上的剧烈挣扎。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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