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宗庙献赋:赋体文学的立名因缘 “赋”的立名,古人多兼两说,即“六义说”与“瞍赋说”,前者义源《周礼·春官宗伯》与《毛诗序》,后者义源《国语·周语》,绾合而论,如刘勰《文心雕龙·诠赋》开宗明义:“《诗》有六义,其二曰赋。……昔邵公称公卿献诗,师箴,瞍赋。”⑦取义均源自《诗》。然校考赋体,《诗》之“赋”法与文体之“赋”迥异,其实,就“赋”字言,文体之“赋”、“六义”之“赋”,包括“瞍赋”及《左传》中“赋诗”之“赋”,都是后起义,至于汉赋与楚辞、隐语及纵横说词等渊承关系,也是作为赋体文本发展过程中的多元因子,绝非赋之立名缘起。因此,辨明“赋”之本义及其如何与文学发生关系的历史进程,是我们厘清赋体文学起源的关键。 先从“赋”字原义看,有两点值得申述:一是赋与铺。《尔雅》谓“赋,量也”。郝懿行谓“赋敛、赋税即为量入,赋布、赋予即为量出”。⑧而赋由“敛”转为“铺”意,王念孙《广雅疏证》认为“赋、布、敷、铺,并声近而义同”。⑨刘勰《文心雕龙·诠赋》说“赋者,铺也”,⑩是从文学批评的意义将赋税之铺(布)引入文体之赋。二是赋与傅。《汉书》载:“初,安入朝……使为《离骚传》”,(11)王念孙《读书杂志·汉书第九》“离骚传”条认为“‘传’当为‘傅’。‘傅’与‘赋’古字通”,(12)尹湾汉简中出土《神乌傅》后,裘锡圭便指出:“由于《神乌傅(赋)》的出土,可以肯定王念孙的意见是正确的”。(13)《汉书·高帝纪》:“萧何发关中老弱未傅者悉诣军”,孟康曰:“古者二十而傅,三年耕有一年储,故二十三而后役之”,如淳曰:“《汉仪注》云民年二十三为正,一岁为卫士,一岁为材官骑士”,(14)汉代将到了服徭役和兵役年龄时向官府登记称为“傅”,而成丁开始服徭役和兵役也称为“傅”。这就表明,“赋”与“傅”都有征发兵役的义项,且“赋”、“傅”通假。 与“赋”相同的“铺”、“傅”均与赋税相关,适证“赋”的本义指征收田赋及其所得。故《说文解字》云:“赋,敛也”,(15)作为动词,意在征收财货。然而中国古典语词的特点往往是动、名词性合一,因此“赋”又可指称征收取得的财货。《尚书·禹贡》“厥赋惟上上错”注曰:“赋谓土地所生。”(16)《左传·昭公四年》“郑子产作丘赋,国人谤之”,孔颖达疏:“服虔以为子产作丘赋者,赋此一丘之田,使之出一马三牛,复古法耳。”赋田出牛马等实物,乃古法之遗。“赋”的基本义项,就是征收所得的田赋。又,《左传·襄公二十五年》“量入修赋。赋车、籍马,赋车兵、徒卒、甲楯之数”,(17)指军赋,引申为军费,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认为“赋”作“军赋”意是“六书”中“转注”用法,(18)为后起义,本义则宜如桂馥《说文解字义证》所解“赋敛”、“田赋”。(19) 征收田赋的重要内容是“赋牺牲”,据《礼记·月令》记载: 天子乃与公卿大夫共饬国典,论时令,以待来岁之宜。乃命太史次诸侯之列,赋之牺牲,以共皇天、上帝、社稷之飨。乃命同姓之邦,共寝庙之刍豢。命宰历卿大夫至于庶民,土田之数,而赋牺牲,以共山林名川之祀。凡在天下九州之民者,无不咸献其力,以共皇天、上帝、社稷、寝庙、山林、名川之祀。 之所以“赋牺牲”,是为了“飨祀”皇天等神祇。《礼记·曲礼下》载“凡家造,祭器为先,牺赋为次,养器为后”,孔颖达疏:“此言牺谓牛,即是天子之大夫祭祀,赋敛邑民供出牲牢,故曰牺赋。”(20)可见自天子以至诸侯、大夫均需征收牺牲以供祭祀,其享神的牺牲(牛色纯者为牺,体全为牲),统称“牺赋”。农耕是征集田赋的前提,《国语·周语》载: 宣王即位,不籍千亩。虢文公谏曰:“不可。夫民之大事在农……无有求利于其官,以干农功。三时务农,而一时讲武……若是,乃能媚于神而和于民矣,则享祀时至而布施优裕也。今天子欲修先王之绪,而弃其大功,匮神之祀而困民之财,将何以求福用民。”王不听。三十九年,战于千亩,王师败绩于姜氏之戎。(21) 天子行籍田礼是为了号召天下“务农”,目的是“媚神”以“和民”,“享祀”与“布施”,提供的是物质保障。古人享神,不仅包括“牺牲”,《左传·庄公十年》“曹刿论战”章载鲁庄公云“牺牲玉帛,弗敢加也,必以信”,《僖公五年》“宫之奇谏假道”章,宫之奇曰“若晋取虞,而明德以荐馨香,神其吐之乎”,(22)《墨子·尚同》谓“其事鬼神也,酒醴粢盛不敢不蠲洁,牺牲不敢不腯肥,珪璧币帛不敢不中度量”,(23)酒酿、黍稷、牺牲、玉帛等皆所征收之“赋”,均为土地所生,用以享神求福。 上古享、飨二字相通,献神为“享”,待宾为“飨”,享、飨礼数相近,行礼环节所用之物曰“赋”。《礼记·礼运》云“夫礼之初,始诸饮食”,(24)杨宽解曰:“礼的‘始诸饮食’,不外乎二个方面,一是把鬼神看作活人一样,给予饮食……一是在聚餐和宴会中讲究对长老和宾客尊敬的方式”,(25)这又衍生出后世祭祀之“享礼”与待宾之“飨礼”。关于古“飨礼”的完整记载已亡佚,许维遹《飨礼考》一文论“飨近于祭”,计述同者有六:需斋戒、用六尊六彝、用腥俎、有祼事、庙中立而成礼、同乐。(26)待宾之礼分飨、食、燕,而飨主敬,于礼最隆。因此,上古文献中享、飨二字的通用,不仅音近通假,更在于礼数相近。《左传·僖公三十三年》载臼季谓晋文公曰“臣闻之,出门如宾,承事如祭,仁之则也”,(27)《论语·颜渊》载孔子以“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等语应答“仲弓问仁”,(28)深明宾、祭二礼的重要。而宾、祭之礼作为探讨赋体文学立名的关键,有三点先需申述。 第一,宾、祭均用赋。祭祀用赋,前文已论,如“牺赋”。聘问之时有献礼环节,其物曰“庭实”,杨伯峻注《左传·庄公二十二年》“庭实旅百,奉之以玉帛”中“庭实”一词曰:“诸侯朝于天子,或互相聘问,必将礼物陈列庭内,谓之庭实。”(29)“庭实旅百”指朝堂所陈贡品之齐备,庭实乃土地所生,无疑是征收所得之“赋”。聘问之后行飨食之礼,宋易祓《周官总义》解“大飨不入牲,其他皆如祭祀”云“祭祀以牲为重,所谓入牲者,其牵牲欤?……大飨,则有司从牲之后,即杀牲于庙门之外”,(30)宋朱申《周礼句解》曰“大享宾客,设牲于庙门外,因即烹之”,(31)均明“牺赋”为宾礼所用。 第二,宾、祭用乐相同。《周礼·春官宗伯》:“凡乐事,大祭祀……王出入则令奏《王夏》,尸出入则令奏《肆夏》,牲出入则令奏《昭夏》,帅国子而舞。大飨不入牲,其他皆如祭祀。”(32)祭祀牵牲入庙,而待宾则于庙门之外杀牲烹之,因此不用《昭夏》,飨祭因程序不同而在乐舞上略有不同,其他方面则完全一致。又《左传·襄公十年》:“宋公享晋侯于楚丘,请以《桑林》。荀罃辞。荀偃、士匄曰:‘诸侯宋、鲁,于是观礼。鲁有禘乐,宾祭用之。宋以《桑林》享君,不亦可乎?’”(33)享最重,故可该宾礼,此为宾祭乐舞相同的证据。 第三,宾、祭统称“宗庙之事”。周人尊祖而敬宗,“从西周金文的内容看,周人对土地、山川、河流,风雨雷电等自然神的崇拜观念比较淡薄,而对祖先却十分崇拜”,(34)故祭祖多在宗庙之内,聘问亦如此。《春秋经·庄公四年》:“春王二月,夫人姜氏享齐侯于祝丘。”胡安国云:“享者,两君之礼,所以训恭俭也。两君相见,享于庙中,礼也。牺象不出门,嘉乐不野合,非两君相见,又去其国而享诸侯,甚矣。”(35)此论正与刘宝楠《论语正义》解“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句意相合: 正义曰:“宗庙之事”,郑《注》指祭祀。胡氏绍勋《拾义》云:“宗庙之事,祭祀在其中,独此经不得指祭祀,宜主朝聘而言……”案:胡说是也。(36) 公西华所言“宗庙之事”非一般祭祀,专指诸侯聘问。值得注意,春秋时礼虽多端,但诸侯正式的聘问及享礼,均在宗庙。《仪礼·聘礼》载,宾国之使初见主国之君,国君曰:“不腆先君之祧,既拚以俟矣。”郑注:“迁主所在曰祧。《周礼》:天子七庙,文武为祧。诸侯五庙,则祧始祖也,是亦庙也。言祧者,祧尊而庙亲,待宾客者,上尊者。”(37)祧即宗庙,可证宗庙中相见之礼。 由上可知,祭祀、聘问均在宗庙内举行,以“享礼”为核心,行礼用赋。而享礼用“赋”包括礼神与宾之“辞”,所以据“赋”与“辞”之关系,又可观察一条赋体文学立名的线索。作为文体的“赋”发展至汉代时,无论其名称抑或篇制皆已奠定,而据《汉书·艺文志》载,先秦“赋”有屈原赋、唐勒赋、宋玉赋、孙(荀)卿赋等。荀子的《赋篇》命名并非自为,而是刘向、刘歆父子校书时所加。然汉人将屈原的骚体作品称为“赋”,已是常见之事,如《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谓屈原“乃作《怀沙》之赋”,(38)《汉书·贾谊传》所谓“屈原……作《离骚赋》”,《地理志》“始楚贤臣屈原被谗放流,作《离骚》诸赋以自伤悼。后有宋玉、唐勒之属慕而述之,皆以显名”,(39)班固《离骚赞序》“至于襄王,复用谗言,逐屈原。在野又作《九章》赋以风谏”。(40)如果我们重新细缕文献,或可发现“辞”与“赋”的本质联系。《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载:“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41)这就表明,在汉人看来,赋是体裁,其以逞辞为表现形式。辞由人发,故附着于人,宋玉等“皆好辞而以赋见称”,而“赋莫深于《离骚》……辞莫丽于相如,作四赋”,(42)专指作品时又以“赋”名篇,实则辞、赋为一事,因此汉人习于“辞赋”连称,如“会景帝不好辞赋”,(43)“辞赋大者与古诗同义”,(44)著者显然无意将辞、赋作为文体来区分,后世反复讨论汉代辞、赋之别固属无谓,偏离当时实际(两汉以后辞、赋发展有别另当别论)。那么“辞”与“赋”的关系是如何建立的呢?这正是我们探讨赋体文学立名的线索。 第一,赋体文学的立名源于祭祀过程中的“献赋”活动,而“辞”正参与其中。刘师培《古政原始论》第十《礼俗原始论》称“上古五礼之中仅有祭礼”,“礼字从‘示’足证古代礼制悉该于祭礼之中,舍祭礼而外,固无所谓礼制也”,(45)在早期祭祀中,收集起来的各种物品即“赋”是用以享神的重要媒介,与之相伴随的还有“辞”的献上(详见第二节),正如恩斯特·卡西尔通过研究“未开化语言”指出,“命名法的秩序并不依赖事物或事件之间外在的相似之处;不同的物体,只要它们的功能意蕴相同,也就是说,只要它们在人类的活动与目的的秩序中占据相同或至少相似的位置,它们就往往具有同一个名称,归在同一个概念之下”,(46)因为“赋”的使用,而使得一并献上的“辞”与“赋”发生联系,因此推断赋体文学得名于祭祀过程中的“献赋”。与此同时,“辞”在表达祭祀者的虔诚时,还要陈说献赋的明细即清单,这便是“礼法”到“赋法”——铺排的转变(详见第三节)。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