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扎罗无意中道出的真理并未引起任何一位在场者的注意,同样,这群人中也没有任何一人意识到,此时此刻,一种超凡的力量——亦即普洛斯彼罗的魔法——正密切注视和掌控着他们的行动并把他们的命运一步步地推向一个预先设定好的结局。也就是说,在贡扎罗不经意间触碰到“看不见的王权”这一话题时,这样一种王权恰好正在他和他的同伴们身上发生着作用。 与贡扎罗想象中的君王不同,普洛斯彼罗并没有打算在荒岛上建立起一个堪比黄金时代的理想国度;相反,作为被篡夺权力的米兰公爵,他在剧中的一切行动都是着眼于恢复他在远方故国的合法权位的。要夺回权位,他面对的最大障碍当然是非法占据着米兰公爵宝座的亲弟安东尼奥及其同盟者、当年共谋驱逐他的那不勒斯国王阿隆佐。如今,命运的机缘将这两人送入了他魔法所及的范围,普洛斯彼罗的复国大业终于等来了难得的良机。安东尼奥和阿隆佐都是普洛斯彼罗的仇人,如果后者选择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么凭借其手中“狂暴的魔法”(《暴》:Ⅴ.1.50),他应当可以轻松夺回失去的公国并给予坏人应得的惩罚。不过,作为一位具有远见卓识的政治家,普洛斯彼罗深知和解比暴力更有助于达成持久稳固的和平。和解的必要前提是罪人真诚地忏悔,因此对于普洛斯彼罗来说,最理想的行动方案莫过于迫使他的敌人先行悔罪,然后再由他本人适时地伸出橄榄枝并宣布两个仇家的子女米兰达与腓迪南已坠入爱河,即将成礼完婚的消息。这样一来,不但敌人交出权力将是理所当然之事,年轻一代的结合也将消弭积年的宿怨,巩固当下的和解并为未来两国间更紧密的联合提供契机。 不过这里的关键是普洛斯彼罗要让他的敌人悔罪。事实上,尽管莎士比亚让这一结果的达成看起来好像顺理成章,但仔细想来,这却远非一件轻而易举的事。莎学家保罗·康托尔曾提请我们考虑这样一种可能性:如果普洛斯彼罗没有按剧中那种方式行动,而仅仅是“对驶近海岸的王家船队挥挥手说,‘我是普洛斯彼罗,就是你们曾打算谋害的那位米兰公爵,我现在想要收回我的权力,你们不会反对吧’,将会发生什么情况呢?”⑧答案是不言自明的。靠敌人自发地悔罪是不现实的。换句话说,如果普洛斯彼罗没有强大的魔法作支持来创造一个接一个的情境把这些人逐步引上忏悔之路的话,他是根本无法实现其回归米兰、重掌权力的目标的。而这又引出了一个新问题:如果魔法在普洛斯彼罗的计划中起着如此重要的作用,那么它实质上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呢? 关于这个问题,剧中至少有两段情节给了我们明确的提示。在第一幕第二场,腓迪南拔剑意欲挑战粗暴对待他的普洛斯彼罗,但后者的魔法立刻使他感到“浑身无力,软弱得完全像一个小孩子一样”(《暴》:Ⅰ.2.487)。在第五幕第一场,阿隆佐及其随行也都被魔法制服,成了普洛斯彼罗的囚徒。用爱丽儿的话来说:“在荫蔽着你的洞室的那株大菩提树底下聚集着这一群囚徒;你要是不把他们释放,他们便一步也不能移动。国王,他的弟弟和你的弟弟,三个人都疯了;其余的人在为他们悲泣,充满了忧伤和惊骇”(《暴》:Ⅴ.1.9-14)。这两个例子清楚地显示,普洛斯彼罗的魔法本质上是一种高效的强制力;通过它,魔法师能够轻易地使他的对手处于毫无还手之力的弱势。不过,它同时又是一种非常特殊的强制力,其特殊性在于,尽管它可以让普洛斯彼罗控制其对象,但他的对象在大多数情况下却觉察不到自己实际上是处于某种人力的控制之中。换句话说,普洛斯彼罗的魔法是一种能够自我隐身的强制力。在第一幕第二场,普洛斯彼罗向米兰达讲完父女俩过去的遭遇以及眼下这场暴风雨的缘由之后,施魔法让女儿睡去:“别再多问了,你已经倦得要睡去;放心睡吧!我知道你身不由主。”(Thou art inclined to sleep; 'tis a good dullness,/And give it way.I know thou canst not choose.[《暴》:Ⅰ.2.185-186])这里需要注意的是作者让普洛斯彼罗说出这句台词只是为了告诉观众他对米兰达做了些什么,而米兰达本人是不知道父亲对她施加了催眠术的。她所能感到的只是有一种甜美的困倦(a good dullness)向她袭来,她没有选择,只能顺从。也就是说,虽然事实上米兰达是被“强制”入睡的,但这种强制力却是隐身在自然的倦意背后的。 广而言之,在剧中绝大多数情况下,普洛斯彼罗的强制力都是躲藏在某种“自然”现象背后的:当他需要强迫仇人来到岛上时,他就制造出一场自然的暴风雨把船只掀翻;当他需要唤起沉睡中的贡扎罗以粉碎安东尼奥和塞巴斯蒂安的弑君阴谋时,他就施法让其被“一种很奇怪的蜜蜂似的声音”(《暴》:Ⅱ.1.317-318)惊醒;而当他需要让阿隆佐想起过去所犯下的罪行并让他认识到当下发生的一切灾难都是对这一罪行的惩罚时,他就在后者的头脑中制造出一个恐怖的幻觉: 啊,那真是可怕!可怕!我觉得海潮在那儿这样告诉我;风在那儿把它唱进我的耳中;深沉而可怕的雷鸣在向我震出普洛斯彼罗的名字,它用洪亮的低音宣布了我的罪恶。这样看来,我的孩子一定是葬身在海底的软泥之下了;我要到深不可测的底极去寻找他,跟他睡在一起。(《暴》:Ⅲ.3.95-102)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