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难看出,莎士比亚几乎把蒙田的整段文字都原封不动地搬到了贡扎罗口中。贡扎罗是个好心的老糊涂,作者让他说出这番话,再安排心性恶毒但眼光犀利的塞巴斯蒂安和安东尼奥不断从他的话中挑出滑稽可笑、自相矛盾的地方,其意图显然是要让观众对蒙田的观点产生一种“颠覆性的、冷嘲式的反应”④。蒙田相信自然状态下的人具有一种自然的美德,他们无须复杂的制度去规范,自然而然就能够和谐安宁地生活在一起;反倒是随着“人工和智巧”不断增加,人开始变得腐化,也就日益需要更多的人为手段去确保社会的维系和正义。莎士比亚对这一观点无疑是抱有深刻怀疑的。《暴风雨》中与自然最接近的人是凯列班,可在他身上我们却难见到自然美德的踪迹;相反,他是一个“不曾学一点好,坏的事情样样都来得”(《暴》:Ⅰ.2.351-353)的蠢物;而若要把一群像他这样的人聚集成一个社会,我们很难想象蒙田所描绘的那种秩序还能自然而然地生成。从这个角度看,本文开头提出的关于这段插曲与该剧主题思想之间关系的问题也就有了一个顺理成章的答案:在一部强调人性中的恶难以根除的作品中,贡扎罗的迂阔幻想让人回想起那使得一切乌托邦都难免成为空想的人性现实。 不过这个解释依然忽略了一个要紧的细节,因此有可能并不全面。贡扎罗的空想虽然大部分取自蒙田,但其中关于王权的一笔却是莎士比亚自己添加的。这一添加看似随意,其意义却很值得我们注意。王权(kingship)是《暴风雨》中一个非常重要的主题,如果说凯列班身上展现出的人的“不可教性”(unteachability)是问题的一个方面的话,那么与之紧密相联的另一个方面就是在人性冥顽不灵的前提下(设想每个人内部都有一个凯列班)如何运用权力把美德“教”会给人——这个权力的最高形式当然就是王权。不过相对于王权的重要性而言,贡扎罗关于这个题目的言论却十分荒谬可笑,也是他现出的一个破绽:老人一开始想象自己是岛上的王,后来又称他的理想国里没有王,但总结的时候又说自己要照着这样的理想来“统治”。这样的逻辑漏洞当然无法逃过塞巴斯蒂安和安东尼奥的眼睛,贡扎罗的乌托邦也就在众人的嘲笑中顷刻坍塌。 作为观众,我们也很容易被裹挟着加入到嘲讽者的行列中去,不过细想一下,贡扎罗的话或许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悖谬。事实上,我们只需稍稍行使一点阐释的自由,把他所说的“岛上没有国王”理解为“像是没有国王一样”,那么他的悖论就会立刻变成一个非常有意义的陈述。如果我们换一套语汇,这个悖论实际上可以表述为:作为一种使人向善的工具,王权在运用到极致时应当是一种化人于无形的力量;也就是说,在最理想的王权统治下——即所谓“郅治”或“黄金时代”,被统治者在趋善的同时应当是感觉不到有外力在迫使他们趋善的;一切都会像自然发生的一样。⑤如此一来,贡扎罗就不再是犯了一个自相矛盾的错误,他实际上在无意中说出了一个关于王权的深刻真理,而这个真理却被所有在场的人(包括他自己)忽略了。 但这真的是莎士比亚对王权的看法吗?这需待下文考察整剧后再做评估,但如果它确实是的话,那么上文得出的关于他对《话说食人部落》中自然状态(或“黄金时代”)的看法的结论就需要做大幅修正了。当然,即便在新的假设下,莎士比亚总体上仍旧会对蒙田所描绘的那种自然状态抱怀疑态度,但他会承认某种特殊的“人工和智巧”或许可以把已经被文明腐化了的人带回到一种接近于此的状态中去(因而他的态度又不同于塞巴斯蒂安和安东尼奥那种纯否定性的嘲讽)。如果我们用“技艺/自然”(art/nature)这对概念来做总结的话,莎士比亚的看法应该是:重回“黄金时代”归根结底要依靠“技艺”(即“the art of kingship”)而非“自然”来实现,但这须是一种特殊的、能够使自己看起来像“自然”一样不落痕迹的技艺。按照昆体良的说法,能让自身隐形的技艺是最高超的技艺(The height of art is to conceal art)⑥;而唯其具有自我隐身的特点,这种技艺也最易于被人熟视无睹甚至遗忘。在这一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蒙田恰恰是忽略和遗忘了这一技艺,而莎士比亚则通过贡扎罗的一个“疏漏”把被忘记的东西再一次揭示了出来。 不过蒙田又是从什么“起点”上开始遗忘的呢?我们在此不妨以柏拉图关于黄金时代的一段描写来补足这逻辑上缺失的起始环节。 蒙田在《话说食人部落》中曾多次提到过柏拉图(见前面引文),但后者关于黄金时代的论述却出现在此文并未涉及的《政治家篇》中。在柏拉图那里,黄金时代指的是宙斯之父克洛诺斯(Kronos)统治宇宙的时期。那时,宇宙间所有的事物——动物、植物、星球——都被分配给它们的守护神专职照看。对于这其中的动物而言,“诸守护神就像牧者,依种、群对它们进行划分,每一个群都由一个守护神照料,专责满足它们所有的需求;在这样的照料下,动物们野性尽脱,牧群中不再有弱肉强食,也无战争和内讧。”作为动物世界中的一个种群—— 人也有专门的神亲自照料,正如现在的人类作为一种更为神圣的动物也照料着比他低等的动物。在神牧的时代,没有任何政治制度的设置,人也不娶妻生子,因为所有人都是从大地获得生命的……(在那个时候)树上林中有食之不尽、品类繁多的水果,它们并非人工种植,而是从大地中自发生长的。人们大部分时候被放牧于野外,无衣无床,但由于那个时候四季不分,故不会有痛苦,大地生长的丰茂草原便是他们柔软的被褥。⑦ 引文的后半段让人不禁会联想起蒙田和贡扎罗所描绘的人类社会的理想状态。同样,这个黄金时代里也是没有“政治制度的设置”的(因而也就“没有君主”),但柏拉图为这种情况给出了一个明确的前提条件,即当时的人类是由比其智慧高出许多的守护神悉心照料着的。也就是说,这种完美的无政府状态并非人类自然达至,而是一种超凡但不落痕迹的“神牧”的结果(彼时的人类并不一定知道他们的幸福生活实际上是依赖于神的)。如果说即便在黄金时代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和睦相处也都需仰赖守护神的照料,那么在人已然堕落的情况下,想要回复到近似于原初的状态中去,神一般的智慧和技艺的介入就更是必不可少了。从贡扎罗的话中透露出的信息看,莎士比亚并没有像蒙田那样“忘记”这一点。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