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代变的观点,刘勰《文心雕龙·时序》已有精彩之论,所谓“时运交移,质文代变”,“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20)。明代胡应麟则有“体以代变,格以代降”之说,按胡氏之意,时代不同,“体”与“格”随时代而变。而各体各格,“异曲同工,咸臻厥美”(21),并不含厚古薄今之意。但沿此说而下,后世却演变为一代不如一代的文学退化论。 早在元代前期,吴澄就有与胡应麟同样的论述,较之胡氏所论,不仅概括性及精彩程度不差,而且绝无引起误解的可能。其《皮照德诗序》一文“具道古今之变”,说:“诗之变不一也。虞廷之歌,邈矣勿论。予观三百五篇,南自南,雅自雅,颂自颂,变风自变风,变雅亦然,各不同也。”首先以《诗经》不同类别诗之变奠定诗“变”论之基础,然后谈后世诗歌之变,顺理成章。“《诗》亡而楚《骚》作,《骚》亡而汉五言作,讫于魏晋,颜谢以下,虽曰五言而魏晋之体已变,变而极于陈隋,汉五言至是几亡”。此为唐以前之变,是诗体之更迭式变化,表现为旧体衰而新体兴。“唐陈子昂变颜谢以下,上复晋、魏、汉,而沈、宋之体别出,李杜继之,因子昂而变,柳韩因李杜又变。变之中有古体,有近体,体之中有五言,有七言,有杂言”(22)。此集中讲唐诗之变,由陈子昂恢复汉魏风骨起,沈、宋近体发端,而后有李杜之变与韩柳之变。唐诗之变体现的是“因”与“革”承继与发展的关系。在继承与变革中,唐诗取得了辉煌,而这辉煌,并非一家一体的辉煌,而是各家各体共同创造的辉煌。吴澄在此做了理论性概括,说: 诗之体不一,人之才亦不一,各以其体,各以其才,各成一家,信如造化生物,洪纤曲直,青黄赤白,均为大巧之一巧。自三百五篇已不可一概齐,而况后之作者乎?(23) 唐代诗坛,诗人辈出,“各以其体”,“各成一家”,各体各家“均为大巧之一巧”。这是非常客观之论,也是非常到位之论。读此文可知,在吴澄心目中,《诗经》以来的中国诗歌发展史,由“古”到“今”,呈现大的阶段性变化。最“古”者当然是《诗经》,“《诗》亡而楚《骚》作”,由此到唐以前是一个大的阶段,《骚》衰落以后的汉、魏、晋,是五言诗的时代,是较远的“古”。对于宋元之际的人来说,唐与宋两代有本质的不同:唐相对于宋,也可以称为“古”,对于曾经在宋代生活过的吴澄来说(吴澄生于宋理宗淳祐九年,即1249年,临安破时二十八岁,宋亡时三十一岁),在他的观念中,宋应该是“今”。所以,他梳理、概括了“古”诗发展的历程之后,才谈到宋诗。而似乎他这篇文章的立足点,也在宋诗。“道古今之变”,落脚点在“今”,即如何认识今,后人如何对待和继承“今”。他说:“宋氏王、苏、黄三家,各得杜之一体。涪翁于苏,迥不相同。苏门诸人,其初略不之许,坡翁独深器重,以为绝伦。眼高一世,而不必人之同乎己者如此。”(24)他特别赞赏苏轼“眼高一世”的见识,和“不必人之同乎己”的心胸。吴澄论诗,“古祖汉,今宗唐”(古指古体,今指近体律诗)(25),但很明显,他的师古是以“今”为立足点而通视千古,坚决反对那些“执一废百”的师古论,赞赏通达的师古,赞赏那些“不《选》不唐,不派不江湖”(26),不主一家又自成一家的师古,主张转益多师、不限于某家某派而自成风格。他概括说:“不必其似而惟其可,最为善述前人者。”(27)师古而不“泥”古,是为“圆机之士”: 然制礼作乐,因时所宜,文章亦然。品之高,其机在我,不在乎古之似也。杜子美,唐人也,非不知汉魏之为古,一变其体,自成一家,至今为诗人之宗,岂必似汉、似魏哉?然则古诗似汉魏,可也。必欲似汉魏,则泥。此可为圆机之士道,执一废百者,未足与议也。(28) 在吴澄的观念里,“古”与“今”是相对的,但不是对立的,从“古”至“今”是逐渐演进的。应该说,吴澄的古今之论,是客观的、超迈的,是值得高度肯定的。 通达古今之变,是元代很多论者的共同倾向。晚于吴澄的黄溍,也有近似的论述。与吴澄不同的是,黄溍再上升一步,在古今演变的基础上,提出了“不二于古今”的主张。他也从诗文代变说起:“辞必己出,古也《骚》不必如《诗》,《玄》不必如《易》,而《太史公书》不必如《尚书》《春秋》,十三国风之作,大抵发乎情耳矣,然而止乎礼义。”(29)与吴澄不同的是,黄溍特别强调这“变”中的不变:尽管诗歌的时代和地区各不相同,相同的是都应“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故千载殊时而五方异感也;止乎礼义,以天地之心为本者也。其为本不二,故言可得而知也”(30)。在他看来,这“不二”(同)是根本的。认识和把握了这根本的同,作诗就可以通达古今。 非出于古,非不出于古也。夫能不二于古今,而有不以天地之心为本者乎?绵千禩,贯万汇,而无迁坏沦灭者,莫寿于是物矣。(31)“非出于古,非不出于古”,“不二于古今”,如此方能写出不朽的作品。而在赵孟頫看来,诗虽有古今,但古今诗都应遵循《诗经》开创的传统,体现共同的风雅精神,在根本精神上不应该有古今之别: 今之诗虽非古之诗,而六义则不能尽废。由是推之,则今之诗犹古之诗也。夫鸟兽草木,皆所寄兴;风云月露,非止于咏物。又况由古及今,各有名家,或以清澹称,或以雄深著,或尚古怪,或贵丽密,或舂容乎大篇,或收敛于短韵,不可悉举。(32) 师古就是师“六义”之精神,不师其词句,不师其风格。只要发扬《诗经》所代表的优秀的诗歌精神,则写什么,怎么写,尽可各随所长,形成各体各家,如此“今之诗犹古之诗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