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乎情而得其自然之妙”者合乎“古” 《诗经》一直被认为是中国古代诗歌之高标,在儒家主导性诗论中,这一高标是后世莫能企及的。以古为尚的论者,当然认为诗之古无过于《诗经》。但《诗经》何以为高标?何以古?元代诗论家企图从更本质上认识这一问题:其所以为高标,不在于时代之古,也不在于为圣人之经,而在于情真而自然。宋元之际学宗朱熹的儒者程端礼就作此论。 程端礼论诗论文,都极端崇古,在他看来,诗体愈变愈下,随世而衰,他甚至有“诗至七言而衰,律而坏,词而绝”的惊人之论,说:“愚尝究其末流之弊,以为《诗》一变而为《骚》,再变而为五言,五言变七言,其后又变而为律,琢而为词。”⑦孤立地看这些言论,我们可以斥之为极端怪论,难以接受。清代《四库全书总目》就批评说:“此一家之私言,非千古之通论也。”⑧但是,如果我们关注他如此立论的理论前提,看法就会改变。他说: 古《诗三百》,岂皆圣贤之笔哉?庸夫匹妇之辞,往往杂出乎其间,然更千百年莫有过焉者,岂非以其本乎情而得其自然之妙哉?夫古人之心,易直而质确,故其形于言也,简淡而和平,忠厚而虑深。故其寓夫意也,婉娩而悠长,不求其工而发乎情之不得已。是以命辞,不劳而自成,不思而自得。俞 “古”之根源在于“本乎情而得其自然之妙”,在于“不求其工而发乎情之不得已”,本乎情,近自然,“不劳而自成,不思而自得”,非着意为诗而诗自成。与之相对的是“后世之诗”,其弊病就是无关乎情又非发乎自然:“辞非不工也,旨非不深也,趣非不远也,率不过剽窃陈言,缀缉绮语,以夸一时而觊后誉……言愈多而眩目,事愈繁而惑心。”既不见诗人之情,又大失自然之趣,结果是适得其反,“愈工而愈无诗”⑩。如此,我们对其诗论的理论价值,和他反宋末诗弊的出发点,都是应该肯定的。很容易理解,今人之诗,能“本乎情而得其自然之妙”,即今之古诗,而不必古人之诗始为“古”。 诗以情真自然为“古”,模拟非古。模拟之作,愈求其似,将愈不似。据程端礼自己说,这是从他少年学诗的教训中得来的认识。他说:“余少嗜学诗,不得法。或曰:‘当如优孟学孙叔敖衣冠,抵掌谈语,皆叔敖可也。’”他照此努力,“取名家诗,昼夜读之,句拟字摹以求其似”,果然写出了可以乱真的作品,但有一天有人告诉他:“古人一家,篇句声韵风度,老少自不能似。谢不似陶,杜不似李,建安、大历、元和诸家,各不相似。今愈求其似,将愈不似。纵悉似焉,还之古人,则子无诗矣,能名家乎?”(11)他才醒悟,认识到多年来用错了功夫。“愈求其似,将愈不似”,形愈似而精神愈不似,离古代优秀诗歌的真精神愈远。而要学古,就应该学习古人诗歌发自真情、出自自然的精神,如此才合“古”。 (二)“能言无古今”与“不二古今” 如上文所言,元人所谓“古”,不以时代论。这可从多个方面去理解,其中最主要的思想是:无论古今,凡有古意,得古诗之正者为“古”。明代复古论者曾有明确的“古”、“今”时代断限,如说“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等(12)。而元人则认为诗体随时代而变易,古与今是相对的。“外物有鼎革,能言无古今”。或者说,在南宋末年诗学大弊之前都属古,属于不同的古,各体诗、各家诗“均为大巧之一巧”(13)。还有人从更高的思想层次上认识这一问题,以为能以天地之心为心,便可“不二于古今”(14)。 研究诗学史的人一般认为,宋元之际的诗论家方回,是江西诗学的后劲。在方回影响下,元初或说元代前期,江西诗学还有相当影响。但此时的所谓江西诗学,与黄庭坚等前辈大老,与南宋后期江西末流,都不相同。元人批宋诗,批其剽窃模拟。元代诗坛的模拟之病,是宋代诗弊的遗留,其中特别是江西诗派影响所致。今人钱钟书《宋诗选注序》说:在唐诗的成就面前,宋代诗人“偷起懒来,放纵了模仿和依赖的惰性”(15)。而江西诗派的理论,如脱胎换骨、点铁成金等,在有些人看来,都不过是剽窃、模拟的巧妙说法。如金人王若虚就直斥之,以为不过“特剽窃之黠者耳”,他还批评黄庭坚诗:“铺张学问以为富,点化陈腐以为新,而浑然天成如肺肝中流出者,不足也。”(16)方回则力矫其弊,他批评当时学诗者缺乏上下千古之通识:“学诗者不于三千年间上泝下沿,穷探邃索,而徒追逐近世六七十年间之所偏,非区区所敢知也。”(17)又说:“诗不可不自成一家,亦不可不备众体。老杜诗中有曹、刘,有陶、谢,有颜、鲍,于沈、宋体中沿而下之。”(18)向前代一切优秀的诗歌学习而不泥古,才可能备众体、成一家,所以他鲜明地提出“能言无古今”(19)。他认为,北宋以前诗歌发展的主脉已有定论,故特别对南宋诗作了说明。尤、杨、范、陆,再加上萧德藻(号千岩),为南宋代表诗人,方回此论也已为后世文学史普遍接受。此外,方回还肯定了韩元吉、韩琥父子(南涧、涧泉)和赵蕃(章泉)。当然,他认为南宋尤、杨、范、陆、萧与前代诗人相比,还是有差距的,但都可入历代诗歌发展的正脉正派。不合正脉正派的,只有南宋末年学晚唐的“四灵”、江湖。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