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清代江南女性诗歌“风云气”的成因与意义 风云气是清代江南女性诗歌中的一种风格,这种风格的形成和选择,经多重因素的激发和积累所致,时代潮流、乡土传统等文学外部因素与文学批评、文学继承等文学内部因素与此都有着一定的关联。相应的,这种风格也表现出时代中的某种精神,承继着乡土文化传统,反映了某些文学规范与诗人心理。兹从下列几个方面进行说明。 其一,时代的召唤。方东树《昭味詹言》云:“凡诗、文、书画,以精神为主。精神者,气之华也。”[19]30风云气体现在清代江南女性的诗歌中,代表了一种什么样的精神或意识呢?首先是女性希冀参与社会、实现自我的意识。这与时代感召紧密相关,而在清代不同时期表现为不同的精神指向。清初的乱世、清末的颓世,仁人志士深感危机,国难家仇荡漾心胸,敢于抗争与改革;清代中期,他们怀古鉴今,思乱治世。清初毕韬文诗中的单身匹马杀敌复仇之豪、清中期毛秀惠诗中的关注民生哀其艰苦之忧、清末秋瑾诗中的救国之志困道之郁,在不同时代精神的感染下自然抒发,“诗歌的声音携带着她们越出家庭和亲族的小天地,与皇朝天下的话语的径流融合成为一体”[20]106。其作品蕴藏着参与社会、忧怀天下的意识,去除了闺阁幽闭的色彩,能更广阔地写照诗人所处时代。其次,女性独立解放精神的萌动与成长催生着风云气的形成。这种萌动和成长源于两方面原因,一方面是近代意义的妇女解放思想。这种思想在明清时期开始萌动,特别是到了晚清,在旧礼制分崩离析、新思想纷涌而入的背景下,妇女观念开始出现和旧传统背离的倾向,积极要求独立自主。另一方面是妇女的经济地位有所变化。在产生资本主义萌芽最早的纺织业中,妇女是一支重要力量。明清时期江南地区纺织业一直发达,从事纺织业的女性人数多,江南女性从而在全国范围内较先获得经济地位的提升,这对女性独立自信意识的增强也具有一定意义。 其二,乡土的培养。刚柔并济的江南地方风气对风云气的生成亦起着不可忽视的培养作用。古代江南特别是吴越之地本有尚武之风,《汉书·地理志》记载:“吴粤(越)之君皆好勇,故其民至今好用剑,轻死易发。”[21]1667《吴越春秋》中记述了一位武艺高强的越女,“见之似好妇,夺之似惧虎”[22]242。在历史发展中江南士族经受了多次政治打击,如两晋南朝北方士族对南方士族的排挤压制、明初朱元璋对江南士人的残酷杀戮,清代重点针对江南士人的“文字狱”,江南文坛一片肃杀之风,很大程度上导致士族阶层将政治上的追逐转化为精神上的执著(3),形成了文化性格的坚韧和精神气质的刚劲,江南士女也熏染了这种气质,类似女郎舞剑——“玉腕轻翻雪,纤腰弱飐风。徐徐收舞袖,犹觉势凌空”[9]1992,表面的优美、轻柔、纤弱之下,却隐藏着凌空之势,反映到诗歌创作中,诗风则婉转与激宕共存。 “东南财富地,江浙人文薮”,江南自古经济发达、文化繁盛、风景秀美、人才辈出。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对自己的乡土与家族引以为豪,普遍右文重学、惜才赏英,即便是女子的才学,也能得到家族的培养、肯定。另外,江南社会风气较为开放,袁枚、陈文述等一批男性士人积极援引与指导女性,推进了女性诗文化的发展。“人物产生于风气,在某种风气下,就易产生某种人物。”[23]9才女群落在地缘文化风气中得以较顺利地壮大和生长,“女中之儒”“扫眉才子”层出不穷。 清代江南重视儒家女教的风气是官方意识和乡土传统相结合的产物,它与女性诗作中的风云气之间又存在一种辩证的联系。一方面儒家女教在清代江南的实施,普遍而持久,对女性诗作中的风云气有淡化的作用。清代江南女性著述的女学女教著作,其数量远胜前朝,如太仓王炜《续列女传》、丹徒左淑芬《列女传集解》、常熟吴静《女鉴录》、武进恽珠《兰闺实录》、江宁陈立《女诫》、海宁李氏《女则》等,多达几十部。在一定程度上“人们肯定女子教育,并非看重教育对女子养成自身独立人格价值的重要功能,而首先是看重教育对女子养成依附于男子的道德人格的显著效用”[24]22,教育目标是培养合乎封建礼教标准的贤妻良母。在这种精神氛围中,过人的胆识、远大的抱负、慷慨的气度,实现与显露是困难的,消除和削弱却相对容易。但许多事物往往具有两面性或多面性,女教这块“硬币”的另一面无形中也能促进女性风云气的形成。女教为女性提供了最初的启蒙教育和文化熏陶。一些女性在幼年时期从阅读女教书籍开始识文断字,为接受其他诗词、歌赋的训练打下知识基础,也拥有了一把打开其他知识大门的钥匙。而且“仅以儒家思想而论,士大夫文人从中汲取的往往既有克己自抑、保守拘谨的一面,也有刚烈奋发、积极进取的一面”[25]6,当后者影响占上风时,女性作家亦可由柔变“烈”,虽然这种“烈”仍未脱离儒家伦理的轨道,但能够促使女性作家形成刚毅奋发的性格、自信坚定的心态、关注天下的胸怀,而这些都是她们作品中风云气形成的基础。 其三,文学传统与时评的推进。中国文学史上一直流传着阳刚美的作品,如汉魏诗之风骨、北朝民歌之劲达、唐诗之盛大、宋词之豪放等,而阐释阳刚美的文论,史书记载和民间传说中的英雄形象,从作品示范、理论赏析、思想熏陶各个方面层层沉淀在江南闺秀的心灵里。阳湖女诗人左小云有《读太白诗》:“偶读古人诗,略知放眼界。深仰谪仙才,落落引天籁。矫如千乘万骑排空来,腻如红灯笑睨鸳窗话。幻如奇峰叠出渺无迹,清如秋月皎皎晴空挂。仙才仙才谁敢敌?五龙攫云争变态。愿乞砚池墨汁三五滴,使我词源百折泻清快。”[10]1286汪洋恣肆的太白诗不但让她大放眼界,还是她深仰的天籁、学习的范例。有些江南女作家在继承文学传统、选取滋补她们心灵的元素时,也偏向宏阔英豪之类。武进人钱孟钿诗文有奇才,她为自己取字“浣青”,正是表示自己对唐代两位大诗人“浣花”(杜甫)与“青莲”(李白)的膜拜与学习,并意欲兼两者之长。另外,提倡女性诗歌多元化风格的诗学观念也鼓励并推进女性风云之作的创作。评点女性诗作的风气在清代颇为流行,闺秀诗话采辑之勤、论述之富远胜前代。在众多诗评诗话作者中,不少人除认可清新婉丽的诗风外,对于不存脂粉态、豪健真挚的诗作,也持提倡与肯定的态度。如洪亮吉评丹徒才女鲍之蕙诗:“沉郁真挚,岂特无脂粉习气,恐经生为之,亦无此独到耳。”[4]336丹徒陈女史,虽轶其名,因诗存人,《闺秀诗话》评其《歌风台》一诗:“极悲壮苍凉,无一毫脂粉气。”[5]908再如评上虞徐昭华《塞上曲》:“感慨豪宕,出自闺阁,洵非易及。”[5]932评常州张文若《短歌行》:“豪宕语尤不易得之闺阁中者。”[5]932沈善宝《名媛诗话》提到:“余常论,诗犹花也……或以香著,或以色著,但具一致,皆足赏心,何必泥定一格也?”[5]465沈支持诗苑的百花齐放,只要情意真切,有韵致,诗风豪健劲阔也未尝不可,不必泥于一种格风。对于一些女诗人,如诗风苍劲的常熟沈素君,诗笔苍老的仁和孙云凤,取材宏富的钱塘汪端等,沈都持有推扬态度。她认为有些女诗人在视野宽阔、诗风健朗上甚至“即须眉大家,亦当却步”[5]442。这些评点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女性创作风云气形成的理论引导,并提供了具体的范例以供读者效仿。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