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读此文,甚至会觉得他过于简单,记事也嫌琐碎,然细案此文,参之以作者自道曲折的《论尹师鲁墓志》,则会发现它是简而意深、简而有法的,充分体现了作者的文学观念,用心很深。尹洙的文章、学术、对政治的见解和实际的治事才能,世人皆知,所以就说得很简略,只是指出他的文章特点是“简而有法”,学术上能通古今、擅《春秋》,论政合于儒道,遇事勇于作为而已。不过,这些方面虽叙述都很简略,但用意却很深。比如称尹洙文“简而有法”,这样的评价,是只有孔子的《春秋》才能够承当的;称尹洙学通古今,这话也只有孔、孟能当之;称尹洙议论能符合儒道,那也是非孟子所不能当的。至于历叙尹洙的仕宦经历,尤其是他在西北边地与西夏的战争中的施为,则是要说明其实际的政治才能。把尹洙与儒家圣贤相比,甚而看作是孔、盂式的人物,评价不可谓不高,用意不可谓不深了。然而在欧阳修看来,尹洙的这些优点和长处,还不是最值得表彰的,值得表彰的是尹洙平生的忠义大节,世人未必皆知,故有必要重点加以叙述。然能见出尹洙仁义大节的事很多,是否要一一铺叙呢?当然不是。作者举出二事:一是景祐三年(1036年)范仲淹批评吕夷简擅权被贬,尹洙上书自请同贬,二是临终言不及私。景祐三年的范、吕之争,是北宋政治舞台上的一件大事,是庆历革新的前奏,它反映了崇尚名节、革弊图新与恪守祖宗家法、因循守旧,这两种不同的士风、政风之间的矛盾和冲突。尹洙在此事件中鲜明地站在范仲淹等革新派人士一边,欧阳修书之,以此表现尹氏的大节,是很正确的。在现实生活中,一个人的大节,又往往会在面对生死祸福的关键时刻表现出来。尹洙临终之际,言语谈吐,不涉一己之私。其平生忠义大节、志气与心胸,可想而知。故欧阳修要特别书上一笔。从文章选材上看,这是十分精当的,真可谓“简而有法”。文中又述及尹洙被仇人陷害事,并不为之多加辩解。琐琐述及其身后妻子儿女困窘之状,也未多加议论。前者不作辩解,是因为既然上文说到“其穷达祸福无愧于人,则必不犯法,况是仇人所告,故不必区区曲辩也。今止直言所坐,自然知非罪矣”。后者特于文中记述之,是“欲使后世知有如此之人,以如此事废死,至于妻子如此困穷,所以深痛死者而切责当世君子致斯人之及此也”。[1](p1917)从欧阳修的夫子自道中,我们会恍然大悟,原来他是要以至简之语,深寓褒贬美刺之意,正所谓“《春秋》之义,痛之益至,则其辞益深,‘子般卒’是也。诗人之意,责之愈切,则其言愈缓,‘君子偕老’是也。不必号天叫屈,然后为师鲁称冤也。故于其铭又但云‘藏之深,固之密,石可朽,铭不灭’。意谓举世无可告语,但深藏牢埋此铭,使其不朽,则后世必有知师鲁者。其语愈缓,其意愈切,诗人之义也”。[1](p1917)欧阳修的经学对其文学的影响,于此愈益分明了。至于文中论及尹洙喜谈兵一事,既补说其才能,又能见其爱好,使其形象更饱满,也是简而有法的。其他如《杜祁公墓志铭》,重点论其为人廉洁、治事明敏的大节,也是能“纪大而略小”的经意之作,[1](p1843)此不再赘述。 经典之所以为经典,又是平易近人的。欧阳修曾多次谈到,“君子之于学也,务为道,为道必求知古,知古明道,而后履之以身,施之于事,而又见于文章,而发之以信后世。其道,周公、孔子、孟轲之徒常履而行之者是也;其文章,则六经所载至今而取信者是也。其道易知而可法,其言易明而可行。及诞者言之,乃以混蒙虚无为道,洪荒广略为古,其道难法,其言难行”。[1](p1759)“道易知”,决定了“言易明”。欧阳修主张,文学创作的语言和风格也应是简洁流畅、平易自然的,凡晦涩怪僻者,皆不可取。他赞扬石介的以儒道自任,以天下为忧,但对其文章中“自许太高,诋时太过,其论若未深究其源者”的倾向,则持明确的批评态度,而对其手书的难辨点画,“骇然不可识”,更是认为“何怪之甚也”。[1](p1764)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年),欧阳修权知礼部贡举,“时举者务为险怪之语,号‘太学体’。公一切黜去,取其平澹造理者,即预奏名。初虽怨讟纷纭,而文格终以复故者,公之力也”。[18](p540)即是其为文主平易而黜奇险的显例。至于欧阳修本人的文章风格,则苏洵早已言之,“纡余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无所间断;气尽语极,急言竭论,而容与闲易,无艰难劳苦之态”。[19](p328-329)这与《春秋》一书的“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20](p870)既相吻合,也是与欧阳修平易畅达的文学观念相一致的。此为论者所熟知,可不再赘述。 六经皆文。欧阳修的经论是富有文学色彩的。 这可以《春秋论》为代表。《春秋论》三篇,上篇区分圣人、君子,进而区分经、传,二者相较,经可信而传有疑。欧阳修于此并未进行论述,只是提出在鲁隐公为“公”还是“摄”、赵盾是否弑君、许世子是否弑悼公的问题上(这些问题的提出,并非随意,而是涉及名分、实录的大问题),经可信而传无据。这虽是从经、传作者的角度立论,从人情常理和感性上所作的判断,却有难以辩驳的力量。当然,仅从感性上判断还不够。接下来中篇、下篇便从孔子修《春秋》的宗旨出发立论,认为《春秋》的宗旨,既然是“正名以定分,求情而责实,别是非,明善恶”,[1](p49)那么,上述问题的衡量和判断,也都应以此为标准。《春秋》书鲁隐公究竟是“摄”还是为“公”,这牵涉到名分问题,孔子必不会轻易下笔。“自周衰以来,臣弑君、子弑父,诸侯之国相屠戮而争为君者,天下皆是也。当是之时,有一人焉,能好廉而知让,立乎争国之乱世,而怀让国之高节,孔子得之,于经宜如何而别白之、宜如何而褒显之?其肯没其摄位之实,而雷同众君诬以为公乎?”[1](p549)当褒未褒,于理不应如此,何况“《春秋》辞有异同,尤谨严而简约,所以别嫌明微,慎重而取信。其于是非善恶难明之际,圣人所尽心”呢?[1](p550)现在的事实是,《春秋》中记鲁隐公事(如盟或薨),“孔子始终谓之公”,[1](p546)则“三传”以为“摄”而非“公”,当然也就不可信了。至于《春秋》书“赵盾弑其君夷皋”、“许世子止弑其君买”,“三传”以为弑晋灵公者非赵盾而是赵穿,弑许悼公者非太子止,止不过是未尝药致悼公被毒病亡也。“弑逆,大恶也,其为罪也莫赎,其于人也不容,其在法也无赦。”如此重大的问题,孔子同样是非常慎重的。欧阳修认为,如果杀晋灵公的人是赵穿,杀许悼公的人是太子止,当贬则贬,孔子决不会隐而晦之,即使赵盾、许世子止有弑君之嫌,也应首书弑君者赵穿和许世子止,而次及赵盾和太子止。或者,赵盾、许太子止弑君之事,只是疑似难明,孔子也应为其辨明。现在既不书赵穿弑君事,对赵盾弑君事又不加辨明,而直说弑君者赵盾、许太子止,那后人只能相信孔子所书,而不应信“三传”,妄加猜测。欧阳修从《春秋》书法上所作的上述判断,是整体性的、宏观的,因其符合人情常理,内在的逻辑性也就很强,因而也就有很大的说服力。他并没有对具体的史实作细致的辨析,也没有繁琐考证,因为在他看来,历史久远,文献不足,后人若仅凭着只言词组就做出准确判断,几乎是不可能的。苏轼在《六一居士集叙》中曾说道:“(韩)愈之后三百有余年,而后得欧阳子。其学推韩愈、孟子,以达于孔氏著礼乐仁义之实,以合于大道。其言简而明,信而通,引物连类,折之于至理,以服人心,故天下翕然师尊之。自欧阳子之存,世之不说者哗而攻之,能折困其身,而不能屈其言。士无贤不肖,不谋而同曰:欧阳子,今之韩愈也。”[21](p978)《春秋(三)论》虽只是一篇经论文字,但从中所反映的却不仅仅是作者的经学思想,它鲜明地表现了一位敢于疑古、以振起儒道为己任的士大夫的形象和风节。 《春秋论》的文章结构和语言,与欧阳修的其他文章一样,也同样有着鲜明的个性和特点。《春秋》经传历来少有人怀疑、议论,欧阳修大胆提出信经疑传的看法,除了从正面立论之外,还需要对一些传统的观点进行反驳。因此,在结构上便采取了问难的形式。像上篇一开始他提出自己对《春秋》经传的总体看法,就是一问一答。他说:“事有不幸出于久远而传乎二说,则奚从?曰:从其一之可信者。然则安知可信者而从之?曰:从其人而信之可也。众人之说如彼,君子之说如此,则舍众人而从君子。君子博学而多闻矣,然其传不能无失也。君子之说如彼,圣人之说如此,则舍君子而从圣人。此举世之人皆知其然,而学《春秋》者独异乎是。”[1](p545-546)明确提出在遇到疑信难从的问题时舍君子而从圣人的观点。接下来由信从圣人自然推及从经舍传,是正面立论,而末又举出难者之辞予以反驳,进一步强调自己的观点。结构清晰,层次分明,语言风格则抑扬顿挫,纡徐婉转,平易畅达。中篇、下篇亦然,问答驳难,从容不迫,而又论述有力。有时候,为了更好地表达自己看法,还多用引物连类之法。像《春秋论》下篇论证《春秋》经所书赵盾弑晋灵、许世子止弑其父事可信,就说道:“问者曰:然则夷皋孰弑之?曰:孔子所书是矣。赵盾弑其君也。今有一人焉,父病躬进药而不尝。又有一人焉,父病而不躬进药。而二父皆死。又有一人焉,操刃而杀其父。使吏治之,是三人者其罪同乎?曰:虽庸吏犹知其不可同也。躬药而不知尝者,有爱父之孝心,而不习于礼,是可哀也。无罪之人尔。不躬药者,诚不孝矣。虽无爱亲之心,然未有杀父之意,使善治狱者,犹当与操刃殊科,况以躬药之孝,反与操刃同其罪乎?此庸吏之不为也。然则许世子止实不尝药,则孔子决不书曰‘弑君’。孔子书为‘弑君’,则止决非不尝药。”[1](p553)选取日常生活中的情事,引物比类,于问答之中,来表明自己的看法,平易亲切,而令人信服。 综上所述,我们以为,欧阳修在经学上取得了突出的成就。六经之中,他最深于《易》《诗》《春秋》。其解经的突出特点,是本之人情常理,自成一家,尤其是疑《周易》之《系辞》《文言》非孔子所作,《春秋》“三传”不可尽信,《诗》毛、郑所注多有讹误,《周礼》亦不完之书等,对北宋疑经风气的形成和后代学术的发展,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在中国经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他所以能取得如此成就,实与其家世不显,贫寒无所师,有着密切的关系。其少无所师,故能学出己见,无所束缚,大胆疑经。这为我们解释疑经风气何以会在北宋出现,提供了一个切实的参证。欧阳修的经学对其文学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无论是其关于师经应求其意和事信言文观念的提出,对言简意深和言简而有法的强调,还是对纡徐婉转、平易畅达的文学创作风格的追求,都可以从其经学中得到合理的解释。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