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经为道虽一,其内容和文辞却各有特点,后人师之,当然也应根据各自情性的不同作出选择,心与道合,才是真正的内在充实,也才能“发为文者辉光”,特色各具。 师法六经,不仅要师其道,也包括师法其“言语文章”。经典之所以为经典,其特征之一,就是言简意深。上文谈到,欧阳修认为,“孔子之文章,《易》《春秋》是已。其言愈简,其义愈深,吾不知圣人之作繁衍丛脞之如此也。”六经之中,欧阳修对《春秋》最为推崇,研治亦深。《春秋》为后人重视,主要在于其春秋笔法,禀笔直书,褒贬善恶,而从其文字上看,则记事极为简略,本身似并无多少文学价值。然在欧阳修看来,《春秋》言虽简而意则深,正是文章创作师法的典范。比如他论《尹师鲁墓志铭》就说:“《春秋》之义,痛之益至,则其辞益深,‘子般卒’是也。”[1](p1917)也就是说,文章写作要言简而意深,正像《春秋》鲁庄公三十二年记鲁子般被杀事一样。子般为庄公之子,庄公卒,子般即位,庆父(子般叔父)使人杀子般,立闵公。本来已即位的子般,因庄公去世后尚未安葬,故虽被杀,亦无名位,而不书“弑”、“杀”或“薨”,仅以“子般卒”书之,显然是讳其事。种种深曲,都不明讲,然刺责、惩恶之意必在其中,如欧阳修所说,真是“痛之益至,则其辞益深”了。 为文要做到言简意深,就需要“有法”,仅仅是言简,是难以达到意深的目标的。欧阳修认为:“‘简而有法’,此一句,在孔子六经,惟《春秋》可当之。”[1](p1916)故其文学创作,受其经学尤其是《春秋》学的影响甚大。所谓“简而有法”,就是既要言简意深,又要选材精当,详略分明,善于裁剪。早在宋仁宗明道元年(1032年),欧阳修任西京留守推官时,仅二十六岁的他,就已和尹洙在古文创作上开始简而有法的创作实践。西京留守钱惟演建双桂楼初成,命二人作记。“永叔文先成,凡千余言。师鲁曰:‘某止用五百字可记。’及成,永叔服其简占。”[16](p81)又建临轩馆,请谢绛、尹洙和欧阳修作记。文成,谢绛用五百字,欧阳修五百余字,而尹洙仅用三百八十余字。然欧阳修“终未伏在师鲁之下,独载酒往之,通夕讲摩”。“别作一记,更减师鲁文二十字而成之,尤完粹有法”。[17](p38)由此可见其创作的观念和追求。欧阳修曾撰《尹师鲁墓志铭》一文,又撰《论尹师鲁墓志》,最能见出其为文简而有法的用心。此文极为简洁,为论述的方便,不妨全引如下: 师鲁,河南人,姓尹氏,讳洙,然天下之士识与不识,皆称之日师鲁,葢其名重当世。而世之知师鲁者,或推其文学,或高其议论,或多其材能,至其忠义之节,处穷达、临祸福,无愧于君子,则天下之称师鲁者,未必尽知之。 师鲁为文章,简而有法,博学强记,通知今古,长于《春秋》。其与人言,是是非非,务穷尽道理乃已,不为苟止而妄随,而人亦罕能过也。遇事无难易,而勇于敢为,其所以见称于世者,亦所以取嫉于人,故其卒穷以死。 师鲁少举进士及第,为绛州正平县主簿,河南府户曹参军,邵武军判官,举书判拔萃,迁山南东道掌书记,知伊阳县。王文康公荐其才,召试充馆阁校勘,迁太子中允。天章阁待制范公贬饶州,谏官、御史不肯言,师鲁上书言,仲淹臣之师友,愿得俱贬。贬监郢州酒税。又徙唐州。遭父丧,服除,复得太子中允,知河南县。赵元昊反,陕西用兵,大将葛怀敏奏起为经略判官。师鲁虽用怀敏辟,而尤为经略使韩公所深知。其后诸将败于好水,韩公降知秦州,师鲁亦徙通判濠州。久之,韩公奏,得通判秦州,迁知泾州。又知渭州,兼泾原路经略部署。坐城水洛,与边臣异议,徙知晋州。又知潞州,为政有惠爱,潞州人至今思之。累迁官至起居舍人、直龙图阁。 师鲁当天下无事时,独喜论兵,为《叙燕》、《息戍》二篇行于世。自西兵起,凡五六岁,未尝不在其间。故其论议益精密,而于西事尤习其详。其为兵制之说,述战守胜败之要,尽当今之利害。又欲训土兵代戍卒,以减边用,为御戎长久之计。皆未及施为,而元昊臣西兵解严,师鲁亦去而得罪矣。然则天下之称师鲁者,于其材能亦未必尽知之也。 初师鲁在渭州,将吏有违其节度者,欲按军法斩之,而不果。其后吏至京师,上书讼师鲁以公使钱贷部将,贬崇信军节度副使,徙监均州酒税。得疾,无医药,舁至南阳求医。疾革,隐几而坐。顾稚子在前,无甚怜之色,与宾客言,终不及其私。享年四十有六以卒。 师鲁娶张氏,某县君。有兄源,字子渐,亦以文学知名。前一岁卒。师鲁凡十年间三贬官,丧其父,又丧其兄。有子四人,连丧其三女,一适人,亦卒。而其身终以贬死。一子三岁,四女未嫁,家无余赀。客其丧于南阳,不能归。平生故人,无远迩,皆往赙之。然后妻子得以其柩归河南。以某年某月某日,葬于先茔之次。余与师鲁兄弟交,尝铭其父之墓矣。故不复次其世家焉。铭曰: 藏之深,固之密,石可朽,铭不灭。[1](p767-769)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