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会科学报》:那么,您是如何处理两种语言的差别和障碍的呢? 李彦:这些年来,通过反复实践,我就翻译策略进行了初步的探索。一是对词汇进行再创作,减少不可避免的损失。在中文语境下为中文读者所写的文学作品,翻译成外文后,必然失去文字固有的审美趣味与内涵。根据翻译者自身的文字功底对词汇进行“再创作”,可以对译作起到弥补和挽救的作用。 二是由小说结构联想到人物命名的作用。选修中国文学课的加拿大学生读《红楼梦》,第一章都读不下去,就放弃了。究其原因,系西方读者习惯于线性结构的小说, 一位主人公,一个家庭,贯穿始终。一家出版社的总编告诉我:“一部理想小说的主要人物不能超过八个,次要人物则不能超过二十个。”相反,中国传统文学以章回小说为代表,多为群体式结构,几百个人物是司空见惯的。《红楼梦》《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老残游记》《孽海花》莫不如此。此种结构,为何中文读者没有阅读困难,而译成英文后,却造成了极大的阅读障碍,难以分清谁是谁呢? 开始教授汉语课之后,我才突然醒悟到,中文名字本身是包含了意义的。文字意象在脑中生成的画面,可以帮助读者记忆。例如,宝玉、凤姐、晴雯、花袭人、柳湘莲……全书几百个人物的名字,皆为曹雪芹苦心孤诣选择的富有创意的字眼,目的是帮助读者区分和记忆。古代说书艺人采用绰号手法,赋予人物特征,更是有效地加深了记忆,便于区分开众多人物。例如及时雨、黑旋风、浪里白条、美髯公等,都巧妙地把意象嵌入读者脑中。当代小说,有的也成功沿袭了传统文学的做法,例如《林海雪原》里的小白鸽、蝴蝶迷、座山雕、一撮毛,等等。 由此便产生了一个问题:处理文学作品中的人名时,究竟应当是音译还是意译?中文优秀作品译成英文后,名字以26个字母出现,数百人物顿失特征,极易混淆。多数译者采用省时省力的音译,这就造成了文化底蕴的丧失。少数译者意识到此一问题之后,便采取了对人名进行意译的方式。 对文字的这种感悟,也融入到我的文学创作中。2001年发表中文中篇小说《羊群》时,我就将每个人物的姓氏都冠以动物的谐音:朱、牛、羊、毛、侯、郎等,隐喻人物身上携带的动物属性。创作中文长篇小说《海底》时,所有的人物都用了海洋生物来命名:珊瑚、红藻、银嫚、翠螺、老蟹、龙牧师,等等。 《中国社会科学报》:在中文里面,这样做的效果是不言而喻的,但在英文作品中也同样有效吗? 李彦:是的,我在英文小说《雪百合》中也做了尝试。每个人物的命名都被赋予意义:百合、麒麟、王子、陛下、鼠少校。加拿大某文学教授读过《雪百合》之后来信说:“你给书中人物命名时采用的方式,效果极佳。这实际上发挥了两种语言各自的长处。小说虽是用英文撰写的,我却能感觉到里面含有中国韵味和思维习惯,使得小说的叙事本身携带了女主人公继承自两个世界的两种文化。这种风格使得读者在阅读时不由自主地也同时采用两种语言来进行思索,非常独特,生动有力。” 国内学者也注意到了我在语言运用上采取的策略。暨南大学的易淑琼博士在她的论文《走不出的意境》中提到:《红浮萍》中文译写本是一种与当今大多数文学作品中生活化、口语化书写方式不同的书卷气的典雅的书面语书写。整部小说着意于以富含丰厚民族文化积淀的意象烘托营构出一方内具中国传统审美“气蕴”的唯美意境。 虽然这些反馈令我欣慰,但在双语创作的过程中,我常常会控制不住,落入美的陷阱。也由此体会到,过分挖掘韵律与视觉效果的特性,汉语写作极易陷入文字表面的诱惑之中。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