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哈姆莱特要奥菲利娅进尼姑庵,与其说是对奥菲利娅的诅咒,不如说是为自己无法控制的欲火而愤怒,彰显了自由意志与理性意志的冲突。至于为什么要奥菲利娅嫁给一个傻瓜,哈姆莱特自己说得清楚:“万一嫁个聪明的,那人一准知道自己戴了绿帽子(for wise men know well enough what monsters⑤ you make of them.)。”从另一个角度看,哈姆莱特对奥菲利娅的诅咒也可能因为他厌恶母亲匆匆改嫁,转而不相信爱情,认为性与爱中只剩下了性,认为所有的女人都是淫妇。表面上看两种解释相差甚远,但实质上不管哈姆莱特为自己难以控制的性欲感到愤怒,还是认为女人都是淫妇感到厌恶,两者都揭示出有关“贞洁”的道德约束心理,或者说不能容忍“失贞”。所谓“失贞”即可指奸夫淫妇的性行为,也可指婚前性行为;而以奥菲利娅为中心的性爱情节,其关涉的主题是婚前性行为。 第三幕第二场:戏中戏,哈姆莱特调戏痴情女。哈姆莱特导演戏中戏来试探克劳狄斯和母亲是否谋杀了父亲。在众人来看戏落座的时候,哈姆莱特与奥菲利娅有一段对话,他说:“上帝啊!我不过是给您消遣消遣的。一个人为什么不说说笑笑呢?您瞧,我的母亲多么高兴,我的父亲还不过死了两个钟头(O,god,your only jig-maker.What should a man do but be merry? For look you how cheerfully my mother looks,and.my father died within's two hours.)。”(427)表面上“my father died within's two hours”是疯话,实则暗指王叔与母亲床上销魂两个小时⑥。而上下文中的“country matter”、“puppet dallying”、“edge”⑦等更充满性的指涉。哈姆莱特如此口无遮拦,举止猥琐,一方面是故意做给旁人看,以讽刺王叔与母后的不端,满足他替父报仇的伦理需求;另一方面呈现出欲火中烧的煎熬,即自然情感与道德情感的冲突,再次印证让奥菲利娅去尼姑庵事出有因。 第四幕第五场⑧:婚姻幻灭,情爱无寄。此时奥菲利娅的父亲已被哈姆莱特误杀,奥菲利娅以疯痴状态出场。一般评论认为她是真疯,直接证据是克劳狄斯说:“她父亲的死激成了她这种幻想。”(456)然而,克劳狄斯所说奥菲利娅因为父亲意外亡故而疯,就像波洛涅斯说哈姆莱特因奥菲利娅拒绝他的爱情而疯,两者都别有用心不可采信。事实上,莎士比亚很巧妙地安排奥菲利娅借助疯言疯语道出性爱情节及其隐忧。当克劳狄斯说她想父亲想疯了时,奥菲利娅立即反驳说:“对不起,我们以后再别提这件事了。要是有人问您这是什么意思,您就这样对他说”;(456)接着她便唱起那首情人节歌谣。 歌谣分上下两节,第一节讲男女欢娱,是个“破处”的隐喻。第二节讲失身后女子痛悔。奥菲利娅唱完第一节说“真的,不用发誓,我会把它唱完(I'll make an end on't)”(456)。“I'll make an end on't”一语双关,既指要把歌曲唱完,又指欢娱后,奥菲利娅要自食其果。奥菲利娅唱完第二节,国王问“她这个样子已经多久了?”(457)像是在问奥菲利娅疯了多久了,实际上读者不难想象出,奥菲利娅失身过后多久了?奥菲利娅接过话茬说,“我希望一切转祸为福!我们必须忍耐;可是我一想到他们把他放下寒冷的泥土里去,我就禁不住掉泪。我的哥哥必须知道这件事(My brother shall know of it.)”(457)。“My brother shall know of it”一语双关,一是说兄长会得知父亲的死讯,二是说兄长会知道她失身。而无论哪种情况,雷欧提斯都不会轻易放过哈姆莱特,这是奥菲利娅隐忧之所在。借助这首歌谣,奥菲利娅道出她与王子的媾和,这是她这个身份的女子的不可承受之重。因为她父亲已死,哈姆莱特生死未卜,甚至她怀疑王子已死,她与王子的婚姻成为泡影。既然他们的媾和无法通过合法婚姻得到救赎,她别无选择地被逼上绝路,她只能以死自保贞洁。 第四幕第七场:自保贞洁坠河死,水中仍赋恋情曲。鉴于莎士比亚对性的关注与表达上的隐讳,鉴于他对人的自然情感的宽容与悲悯,他对奥菲利娅死状的描述可谓尽善尽美,其含蓄、诗意的创作技巧堪称典范。有专家观察,按莎剧的一般情形,如属纯粹的剧情交代,常见散文;如有主要人物出场做长段独白,往往说明此处有张力,台词往往用无韵体,也就是五音步抑扬格(Adamson,et al 144)。王后有关奥菲利娅死状的叙述不是独白,但仅做为信息传递又不合她王后的身份。按常理,奥菲利娅的死讯由侍卫或随从传递即可,可为什么由王后来讲?而且讲了那么一长段,所用语言又是无韵体?现在我们试着做文本细读,看看其中有无张力,传递了什么样的冲突、什么样的情绪? 文本中最突出的意象是杨柳、花环、水、衣裙、歌声、污泥以及以喻体出现的美人鱼。“杨柳”象征着被爱抛弃和悲哀;“花环”由几种花儿编成,其中雏菊是春之花、爱之花。其它花卉如“长颈兰”没有注解,但下文中说,“正派的姑娘叫它‘死人指’,粗鲁的羊倌给它起了一个不雅的名字”(467),两相联类,不难想象“性爱”的指向。“水”与“泥”在本节相对,大有“纯洁”与“失贞”的味道。“花环”未攀柳枝之前,溪水清透如镜,“花冠”随奥菲利娅沉落之后,身陷污浊。“衣裙”展开,既说明落水瞬间的状态,又可暗指怀孕后身形的显露,所以下文说张开的衣服,即便可以支撑但不能持久,未等歌儿唱完,奥菲利娅就身陷污浊,死于“泥”中。 “美人鱼”在古代近东及希腊地区的传说中是个女神,爱上了凡间的“牧羊人”,却无意中杀了他,羞愧之中跳进水里,变成美人鱼⑨。本节里的美人鱼跟传说有无关系,笔者目前还未见到相关考证。巧合的是本节里也出现了“牧羊人”,而且我们已经论证,奥菲利娅也可以说是哈姆莱特“杀死”的,所以此处的美人鱼与传说若即若离,似正似反,耐人寻味。 奥菲利娅的死亡意象不仅交代了她的死状,也交代了她的死因,即:奥菲利娅因惧怕失贞败露被逼上绝境,莎士比亚极为诗意地表达了这个事关主题的戏剧情节。值得注意的是,在《哈姆莱特》中,王后的形象与其说是一国之尊,不如说更接近为人妻、为人母、受人掌控、充满劫难的女性。她不是克劳狄斯的同谋,丧夫、改嫁都不由她,却受到王子百般羞辱。由她来述说奥菲利娅的遭际,来抒发对女性命运的感慨,凸显了剧作的道德指向。 第五幕第一场:芳魂已去谁人问,真知灼见掘墓人;骷髅无言劝王子,抽刀拔剑为佳人。下面再从两个掘墓人,即小丑甲、小丑乙的对话,来分析奥菲利娅之死。小丑论及奥菲利娅下葬的方式。因为,她若犯了罪,就不允许有基督徒的葬礼。那么她是否有罪呢?罪是否在于自杀呢?以小丑甲的话推断,奥菲利娅如果出于自卫而跳水,就不是自杀;如果是水漫到她身上,也不是自杀。只有如此她才没罪,才能有基督徒的葬礼。小丑乙则从另一个角度探及奥菲利娅享有基督徒下葬仪式的理由,就是因为她是贵家女子。两个小丑的话各有深意,但至此还不能断定奥菲利娅到底被认为有罪还是无罪。 稍后,我们听到教士的话,他怀疑赴死的奥菲利娅是畏罪自杀。教士虽没有明确提到“失身”,但所言“virgin rites”和“maiden strewments”都指向处女,结合上下文的反转语气,不难推测教士所谓怀疑即指怀疑奥菲利娅失身。至于为什么失身至死,前文小丑的议论颇具深意。“难道她是因为自卫而跳下水里的吗?”(469)这是修辞性非常强的提问,引领读者及观众思考奥菲利娅的死因,而且答案自在提问之中,即奥菲利娅是出于自卫而死。那么她自卫的是什么?通观剧情,不难发现奥菲利娅以死相守的是她的贞洁。因为贞洁与否,不仅是价值判断也是事实判断。在失身既成事实的情况下,如果王子能娶她,就不存在贞洁与否的问题,可是王子不可能娶她,因此奥菲利娅无路可走。某种程度上说,奥菲利娅是自杀也是他杀。所以小丑说“不管他自己愿不愿意,总是他自己跳下去的;……可是要是那水漫到他的身上把他淹死了,那就不是他自己把自己淹死”(469)。 奥菲利娅死时哈姆莱特正三十岁——而立之年,成家立业理所当然。然而面对骷髅,王子似乎醒悟,亚历山大千秋伟业,最终仍是碎骨一把,他一个逃亡中的王子又当如何?至于婚姻,朝他走来的是奥菲利娅的送葬队伍。当他见雷欧提斯跳下坟墓要拥抱妹妹的时候,哈姆莱特怒不可遏,决意要与他决斗,以此来宣示他对奥菲利娅的爱情。对哈姆莱特来讲,奥菲利娅之死对他整个复仇计划和复兴伟业是个反转。他与雷欧提斯决斗,等于放弃了之前的雄心抱负,不管他之前如何筹谋,客观上哈姆莱特最终是殉情而死。 至此,奥菲利娅的殉情故事以及与之相关的性书写情节现出全貌。奥菲利娅的故事随哈姆莱特的复仇故事曲折婉转,二者相互推动,相互交织,相互映衬,给人留下鲜明的印象:哈姆莱特装疯,上演了一出疯狂;奥菲利娅装疯,道出一片凄凉。两相比较,哈姆莱特的复仇故事流于虚妄;奥菲利娅的故事则真实、细腻、可感,引人无限同情。两人最终都走向殉情之路,他们的情和爱也因此得到救赎,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凄美的爱情。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