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儿童心理、童话式叙述与通俗性 在叙述方式上,狄更斯小说的独特之处是其与众不同的童话式叙述。英国的小说评论家奥伦·格兰特说,狄更斯是“描写儿童生活的小说家中最杰出的”(11),但我们认为他并不属于儿童文学作家,虽然他的一些作品十分适合于儿童阅读。狄更斯对儿童的特别关注和出色描写是有其心理与情感缘由的,他小说的童话叙述模式也是其通俗性特质生成的重要缘由。 狄更斯有一种特殊的儿童心理,这既和他的童年生活经历有关,也基于他宗教式的对童心的崇尚。如同W.布莱尔所说:“儿童意味着人性的自然纯真以及美与善,狄更斯经常通过儿童的描写来表达自己的理想。”(12)在《圣经》中,儿童被看做善的象征,自然纯真的儿童与天堂的圣者可以同日而语。耶稣说:“让小孩子到我这里来,不要禁止他们,因为在天国的,正是这样的人。”(13)“在心志上不要做小孩子,然而在恶事上要做婴孩,在心志上总要做大人。”(14)《圣经》认为保留了童心也即保留了善与爱。作为一个人道主义作家,狄更斯希望人永葆童心之天真无邪,从而使邪恶的世界变得光明而美好。他在遗嘱中劝他的孩子们说,“除非你返老还童,否则,你不能进入天堂。”(15)狄更斯把美好的童年神圣化和伦理化,童年、童心、童真等成了他心目中美与善的象征。狄更斯对人道主义思想的推崇与宣扬,虽然有基督教的泛爱思想和传统人本主义思想成分,但在精神内核上却与他的儿童观念密切相关,或者说他的人道主义是以实现儿童般的天真、善良、自然、纯朴的人性和人与人的关系为核心内容的。 对童心、童真的崇尚,把儿童神圣化,使狄更斯的创作心理具有儿童的心理特征,他总是用童心、用儿童的眼光去描写生活。正如安·莫洛亚所说,狄更斯笔下“这些五光十色的景象是通过一个小孩的眼睛来观察的,也就是说,是通过一个富于新鲜感的、变形的镜头来观察的……狄更斯始终保持着这样一个两重性特点:他见多识广,却又以儿童的眼光看事物”(《评传》:12)。英国作家雷克斯·华纳也说:“狄更斯的世界是巨大的世界。他像一个孩子观察一座陌生城市一样地观察着这个巨大的世界……他所看到的亮光比一般人所看到的更为强烈,他所看到的阴影比一般人所看到的更为巨大。”(16)受儿童情结的驱动,狄更斯的小说叙述明显具有童话模式。 童话人物一般都以超历史、超社会的面貌出现,他们没有具体的生活时代与背景,甚至也没有明确的国籍和生活地点,他们要么以“从前有一个国王,他有一座漂亮的王宫”的方式登场,要么以“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村子里住着一个樵夫”的方式亮相。在这种虚幻的环境中活动的人物缺乏现实感,他们通常不是一个现实人物的性格实体,而是人类或民族群体的某种伦理观念或道德规范的象征性隐喻;他们一般不与具体的生存环境(其实在童话中,除了那虚幻的世界外也不存在具体的生存环境)对抗,而只是与某种对立的道德观念或伦理规范相冲突,所以,这类人物形象是抽象化或道德化、伦理化的。既然童话人物是超历史、超社会、抽象化的,因而,他们的性格也往往是凝固化的,也超脱了性格与环境的关系。 狄更斯小说描写的社会环境当然是真实、具体而可信的,人物生活在一个客观实在的生存环境中,那是19世纪上半期英国社会现实的写照。然而,生活在这个环境的人物却似乎有一种飘忽感,他们并不完全按照这个环境的逻辑在生活,而是依照自身观念、自我意志和主观逻辑在行动。所以,实际上这些人物被虚幻化和抽象化了,他们的性格自然也就凝固化了,缺少“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的特征。《匹克威克外传》通过匹克威克俱乐部成员的漫游经历所反映出来的英国19世纪社会生活的真实性与广阔性是为人称道的,其中我们可以看到狄更斯在这部成名作中显示出的现实主义功力。但是,小说中人物与故事的可信度是极低的,其根本原因在于人物性格及人物的行动与环境之间缺乏内在联系,而且,作者在创作中几乎很少顾及这种联系。狄更斯差不多在设想出了匹克威克等人物之后,再把他们安置在那个天地里,就放心地让他们去东游西逛、笑话百出了。无论地点如何变化,无论时间如何向前推移,也无论这些人物怎样在不同的游历环境中受到挫折乃至吃尽苦头,他们永远一如既往,不变初衷。因此,时间与环境对这些人物的性格几乎是不起作用的,时间与环境的迁移只是为他们提供演出闹剧的新场所;而人物对时间与环境也丝毫不起影响作用。于是,这些人物就仿佛飘浮在一个真空的世界里,飘浮在一个时间停止运转的世界里。这正是童话式的时空观和艺术境界。这位上了年纪的匹克威克始终代表着人的善良天性,他无论走到哪一个邪恶的世界里,永远不会改变这种既定的善良天性。他是一个永远快乐、永远只看到世界之光明的理想主义者,一个永远不会长大的“儿童”,或者说,他已返老还童。因为,从心理学角度讲,人越到老年,其心理意识就越像儿童。“塞缪尔·匹克威克那张圆圆的、月亮似的面孔,戴着那副圆圆的月亮似的眼镜,在故事中到处出现,活像某种圆圆的简单纯真的象征。这些都刻在婴儿脸上可以看到的那种认真的惊奇表情上,这种惊奇是人类可以得到的唯一真正的快乐。匹克威克那张圆脸像一面可尊敬的圆圆的镜子,里面反映出尘世生活的所有幻象;因为严格地讲,惊奇是唯一的反映。”(《评论集》:80)匹克威克是一个典型的童话式人物。 《艰难时世》通常被认为是狄更斯小说中现实主义的代表作之一,然而小说对主人公葛雷硬这一形象的塑造却与通常现实主义原则相距甚远。葛雷硬一出场就以“事实”化身的面貌出现,经过作者漫画式的夸张,这个人物几乎不是一个实实在在生活中的人,而是一个飘忽不定、无所不在的“事实”观念的幽灵。他的言行时时处处都体现他的“事实”哲学,“功利主义是他真诚信仰的一种理论”,(17)他的性格也就是“事实”哲学的一种人格化体现。他永远按“事实”行事,他生存的那个环境、时间对他都不起作用。小说的最后,在西丝的感化下他的性格才开始出现了不可思议的转变,这也正是童话式叙述的神来之笔。 狄更斯小说中的儿童形象是颇为人称道的。与成人形象的塑造相仿,这些儿童形象更富有童话色彩。在小说家的笔下,出身贫寒而天性善良的儿童常常面对饥饿、贫困和恶人加害,就像童话中的主人公总要碰到女巫、妖魔的捉弄一样。但这些不幸的儿童往往历经磨难而秉性不移,他们总是一心向善,永葆善良之天性。《奥列佛·退斯特》中的奥列佛,《老吉玩店》中的小耐儿,《尼古拉斯·尼古贝尔》中的尼古拉斯,《艰难时世》中的西丝,《小杜丽》中的小杜丽,《大卫·科波菲尔》中的大卫,《双城记》中的露西,等等。作者往往一开始就把这些人物安置在“善”的模式中,让他们无论走到何处、经受任何磨难都依然代表着善,一如童话人物,他们是某种抽象观念的象征。善良的大卫,不管是处在何种恶劣的环境中,也不管与何种恶人在一起,他始终保持着善的本性,从童年到成年都一贯不变。小耐儿、西丝、小杜丽、露西等女性形象纯洁无瑕,多情而忠实,不管遭受到多么不公平的境遇,始终保持着纯真和善良。她们几乎不是来自生活和存在于生活之中的人,而是从天上飘然而来的天使,是一群专事行善的精灵。狄更斯总是沉湎于儿童般的美好想象,痴心地追寻与塑造着这类形象。 童话所展示的生活本身是虚幻的,它借虚幻的情境表现道德的、伦理的隐喻,从而达到训喻的目的。在童话中,善恶两种势力斗争的结局其实一开始就已明确,但作者总要借助一段曲折的故事来最终阐明,其目的是为了强化训喻的力度。既然结局总是善战胜恶,那么,这段曲折的故事也往往从善弱恶强开始,代表善的人历尽磨难,最后证明善的力量的强大,善终将克服和战胜恶;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世界永远光明灿烂。因此,童话有一种基本固定的结构模式:从“贫儿”到“王子”或者从“灰姑娘”到“王后”,从“丑小鸭”到“白天鹅”。 狄更斯不一定会自觉用童话模式来建构小说的情节结构,然而他的经历、他的深层情感—心理却决定着他不自觉地进入到了童话式的创作情境里。他看到现实的社会制约和扼杀了人类的天性,愚蠢和残酷的枷锁使人性扭曲,但他又相信人性在本质上是善的,它最终能摆脱重重羁绊回归与善。他对人性的这种信念是从未动摇,他是一个乐观主义者。他常常以这种儿童般的天真去观察这个世界,总以为光明多于黑暗,光明总可取代黑暗。这正是精神—已经遭到破坏,觉察不到传统的价值体系已经日益趋向崩溃,而总是怀着儿童的天真与浪漫,做着善必然战胜恶的童话式的梦。狄更斯小说的情节结构也近乎是童话结构模式的翻版:要么是从“贫儿”到“王子”,要么从“灰姑娘”到“王后”或从“丑小鸭”到“白天鹅”。奥列佛一出生就不知父亲是谁,母亲也很快离开了人世,从此他就生活在充满罪恶与愚昧的济贫院。在棺材店里,他受尽了老板娘和同伴们的欺凌,逃往伦敦之后,他又陷入了贼窟,被强迫加入盗窃集团。但他那善良的本性使他陷污泥而不染,他也因此苦尽甘来,得到好报,不仅被勃朗罗收为养子,还和心爱的萝斯喜结良缘。至于那些作恶多端的人,也都得到了报应。凶狠贪婪的济贫院院主本布普和妻子最后破产并沦落到济贫院,尝到了当年奥列佛的苦楚,歹徒蒙克斯最后暴死狱中,盗窃头目费金也受到了法律的制裁。这种结局非常明晰地表达了善恶有报的童话式寓意。在这方面,《大卫·科波菲尔》更为典型。孤儿大卫小时候受尽继父和继父之姐的虐待,财产被入侵吞。十几岁当了童工,为了摆脱屈辱而无望的生活,他逃离火坑,来到姨婆贝西小姐家,心地善良的贝西小姐送大卫上学,他和艾妮斯结下深刻友谊。不久,贝西小姐受希普的坑害破产,大卫也被迫去独立谋生,他从律师事务所的小办事员做到报馆记者,后来成了名作家,在社会上拥有了地位,最后与少年时代的好友艾妮斯结为夫妇,一切都得到了美满结局。小说中所有的好人都得到了好报,如密考伯夫妇、贝西小姐等;所有的坏人都得到了惩罚,如史朵夫、希普等。《小杜丽》的结构是典型的从“灰姑娘”到“王后”的模式。小杜丽是在监狱中长大的,14岁开始做工,这个纤弱苍白的小女孩心地善良,早熟老成,富有自我牺牲精神,在受尽磨难之后,她找到了美好的归属。她的心灵是那么超凡脱俗的美,是美与善的完美体现。《艰难时世》中西丝的经历则是典型的从“丑小鸭”到“白天鹅”的模式。由于她是马戏团小丑的女儿,自然被葛雷硬看成是不屑与之为伍的人,他曾经为女儿与儿子同西丝在一起玩而大为恼火。然而,恰恰是这个被人歧视的西丝才是最富有人性与人情因而心灵最美的人,就是她拯救了置身于精神荒漠中的露易莎和陷于困境的汤姆,还在灵魂上感化了葛雷硬。 作为传统意义上的现实主义经典作家,狄更斯的儿童情结以及他小说的童话式叙述,显示了作家审美心理和写作技巧的独特性,就是凭借童话式的创作,使狄更斯的小说一步步地接近了经典之作:童话式叙述在可读性、通俗性中表达了人性的纯真、淳朴与善良,这正是经典之为经典的高雅与崇高,也是狄更斯小说能赢得当时各阶层众多读者的青睐并在广为流传后生成为经典的重要原因。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