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从西晋末年永嘉丧乱到隋朝统一南北,北方地区文学的发展是如何从遭到巨大破坏的境地逐渐走向复兴,成为通向隋唐文学的关键一环的?南朝文学的北传,曾是这个问题的常见答案。然而,纵观整个十六国北朝文学发展脉络,外部因素并非是推动其文学力量复兴的根本原因,它的内在生机是在其本土的乡里社会中孕育的。乡里坞壁对西晋末年文学的存续之功,北方乡里社会中的中下层士人与胡族政权之间的文学互动,三长制推行后繁荣的乡里私学为北朝培养的大量寒族士人等,是这一文学发展机制中较为重要的几个要素。乡里社会塑造了北方文学,它的“底层性”所凝结的精神价值,是其超越南朝文学的重要方面。 关 键 词:乡里社会/乡里士人/文学力量/底层性 作者简介:蔡丹君,女,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讲师,发表过论文《西汉甘泉祭祀仪式的文学影响——从“采诗夜诵”到甘泉诸赋》等。 从十六国时期到北魏前期,北方地区的城市反复遭到战乱的破坏。“还居乡里”是当时史料中的一个高频词,它意味着人们从城市中退出,回到乡里社会的生存空间之中。还居乡里后,人们依然会从事私学讲授、校订文籍、文咏自娱等文化活动;而另一些此前居于乡里的中下层士人,则通过与胡族政权合作走到历史舞台的幕前,成为推动历史与文化发展的新的主体。太和十八年(494)孝文帝迁都洛阳后,旧都的重建为文学发展带来了新的社会空间,吸引士人从乡里社会来集中。东魏北齐、西魏北周时期,这一趋势更见加强。与此同时,乡里社会之中的文化传承并没有中断,它仍然是朝廷发生政治动乱、军事政变等不安定事件之后的“还居”之地,也是向城市输送人才的根据之地。可以说,十六国北朝的特殊政治、文化环境使得乡里社会始终是北方文学发展的稳定的栖息地。 从乡里社会的视角来看待十六国北朝文学的发展,将引出一系列的问题。本文通过总结乡里社会对十六国北朝文学发展的几个关键作用,来概括性地阐释从西晋末年以来遭到严重破坏的北方文学发展结构,究竟是如何在“还居乡里”之后逐步走向复兴,又对文学本身产生了怎样的重要作用。 一 “还居乡里”:西晋末年北方文学的存续 自西汉时起,文学发展的主要社会空间是城市。长安、洛阳和邺下曾是诸多文人的集结之地,也是重要文学作品的产生之地和描述对象。但是,一场持续了十六年的“八王之乱”以及紧随其后的“五胡乱华”结束了文学在北方地区的城市发展之路。太安二年(303),张方乱洛阳①,西晋政局急转直下。这一年,陆机、陆云为成都王司马颖所害(《晋书》卷五四《陆机传》,第5册,第1480页),诗人孙拯亦死于狱中(《晋书》卷五四《陆机传附孙拯传》,第5册,第1481页)。左思携眷远避冀州(《晋书》卷九二《文苑传·左思传》,第8册,第2375页)。张载在长沙王司马义请为记督之后即“归还乡里”,其弟张协则以乱屏居草泽,“属咏自娱”(《晋书》卷五五《张载传附协弟亢传》,第5册,第1524页)。至如其他文人如王嘉、郭文等相继选择隐逸于山中。永嘉五年(311)六月,王弥和匈奴刘曜的军队攻入洛阳:“(刘)曜等遂焚烧宫庙,逼辱妃后,吴王晏、竟陵王楙、尚书左仆射和郁、右仆射曹馥、尚书闾丘冲、袁粲、王绲、河南尹刘默等皆遇害,百官士庶死者三万余人。帝蒙尘于平阳,刘聪以帝为会稽公。”(《晋书》卷五《孝怀帝纪》,第1册,第123页)洛阳可谓遭到彻底的摧毁。永嘉七年(313),晋孝怀帝被刘聪毒杀,与他一同遇害的,还有不少从洛阳逃亡而来的旧臣和拥立者(《晋书》卷五《孝怀帝纪》,第1册,第123页)。建兴元年(313)晋愍帝在长安建都时,“长安城中户不盈百,墙宇颓毁,蒿棘成林”(《晋书》卷五《孝愍帝纪》,第1册,第132页),许多大臣及其家族,在西晋与胡族的对抗战争中死去:曾经日食万钱仍云无下箸处的何劭一族夷灭殆尽(《晋书》卷三三《何曾传》,第4册,第994页)。潘尼避于成皋坞壁之后病死(《晋书》卷五五《潘尼传》,第5册,第1011页)。挚虞流落荒野,捡拾橡果充饥,最后悲惨死去(《晋书》卷五一《挚虞传》,第5册,第1419页)。而幸存下来的文人,从此销声匿迹,隐没于更为偏远之处。 关于北方地区文学力量流散的方向,人们以往更多关注的是南渡之“中州士女”(《晋书》卷六五《王导传》,第6册,第1746页)。文学史关注南渡者更多,是因为在这批有避难能力的士大夫中有着较多的文学精英。事实上,当时有相当一部分人留在了北方,至少有大批流民是“东徙辽左,或西走凉州”②。而在胡族统治者所占领的地带,大量的北方士人委身于类似战争夹缝的坞堡之中,“聚居田野、山间,唯依坞以务农自给”③。 乡里坞壁除了必须保障坞壁内人们的安全以外,也充分考虑宗族内部文化传统的延续。大坞壁中往往重法明礼,甚至有“兴举学校讲授之业”之举④。西晋末年的坞主要么是武力强盛的堡坞主,要么是“具有高度文化水平、熟谙封建统治术的士大夫”,或者二者合一⑤。如庾衮自八王之乱后从洛阳回到家乡,领“禹山坞”。庾衮“学通《诗》《书》,非法不言,非道不行”,他在这个坞壁中建立了一些礼仪制度(《晋书》卷八八《庾衮传》,第7册,第2283页)。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著录了庾衮所撰写的《保聚垒议》二十篇⑥。这属于兵家类的书籍,纯文学价值可能不高,但它能说明在坞壁之中同样可以进行创作。坞主李矩有两则短文存世,皆戎旅间作。一为书信《敕郭诵》,只存数语⑦,乃军旅文辞,无意于词藻雕琢;另一为四言祷辞《祷子产祠》,云:“君昔相郑,恶鸟不鸣。凶胡臭羯,何得过庭。”(《全晋文》,第2086页)东晋建武二年(317),李矩打算夜袭刘聪从弟刘畅,但士卒有所恐惧,于是以巫师在子产祠中祷告,并扬言“子产有教,当遣神兵相助”,以振士气(《晋书》卷六三《郭默传》,第6册,第1709页)。虽然用词直露无文,但亦可显示作者的慷慨郁愤。 当时流民坞壁之中还有西晋旧臣刘琨和卢谌。永嘉元年(307)被封为“并州刺史”之后,刘琨在并州地区招纳流民反抗胡族,具有流民坞壁坞主的特点(《晋书》卷六二《刘琨传》,第6册,第1687页)。期间,刘琨的侄子卢谌自刘粲处奔刘琨,二人多有唱和。刘琨在《重赠卢谌》中撰写了一段序言⑧,慨叹“今是而昨非”,反思少年壮志时“远慕老庄”“近嘉阮生”时的虚无,而在“国破家亡,亲友雕残”的现实面前,“块然独坐,则哀愤俱至”。序文中提到自己“不复属意于文,二十余年矣”。这或是因为客观的战乱环境所致,或是因为战乱时期主观上不再有诗兴——其中原因虽然杂陈,但无不与乱离相关。乱离之中,北方文学开始反思并挥别玄虚的精神生活,从此着力于对于现实的深切关注;而南朝文学则是继续在玄思的道路上探索,沉溺于陌生、毓秀的南方山水给他们带来的惊奇。刘琨的这些反思,其实关系到南北朝文学的分野。另外,还有《重赠卢谌》诗则写到了作为流民坞主带着人们连夜逃亡的故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852页)。卢谌的《答魏子悌诗》中谈到坞壁乡曲之恩义,落笔时情感深重,体现了流民坞壁复杂斗争形势给当时文人带来的情感冲击(《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884页)。这些诗歌皆与当时战争地带坞壁夹缝中的生存紧密相关。 在末代乱局中,以凉州为中心河西地区对西晋文学的存续独具特点。当长安受到巨大破坏时,“雍、秦之民,死者什八九,独凉州安全”(《资治通鉴》卷九○《晋纪十二》,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7册,第2842页)。河西地区暂安的社会环境,有利于文化之存续。河西又有乡里社会空间上的优势,那里不但是坞壁的起源之地,也是晋末坞壁分布最为稠密的地区⑨。河西文人多来自河西著姓,河西著姓多出于乡里坞壁。如阴氏、宋氏、氾氏、令狐氏、索氏等诸大姓,多居于敦煌。作为坞壁首领的坞主,实为乡里豪强。前凉时期的凉州社会,正是通过这种宗族聚居以及相互往来,形成了一个互相师承、彼此教授的文化发展机制。这个体制在晋末乱世不但没有打破,而且因为一些士人自京师返回凉州乡里,而进一步加强。如索紞少游京师,受业太学,“善术数占侯”,“知中国将乱,避世而归。乡人从紞占问吉凶,门中如市”(《晋书》卷九五《艺术传·索紞传》,第8册,第2494页)。又有敦煌人氾腾,“举孝廉,除郎中”,去官还家后散家财,以琴书自适(《晋书》卷九四《隐选传·氾腾传》,第8册,第2438页)。返回凉州地区的士人,对于乡里社会中的文化传承起到了积极作用。凉州本土势力之间互相依赖,其乡里社会的文化传承机制,保证了凉州地区实现文化发展之自足。晋末凉州乡里著姓参与扶持了晋愍帝政权,前凉时期长期使用西晋建兴年号,自居为西晋遗民。受此影响,凉州地区的文学也颇具遗民特质,保留了西晋时期的一些文学传统,且贯穿了整个“五凉”时代⑩。 西晋末年的坞壁之中还产生了一些民歌,主要分为歌颂坞主和描述参考的坞壁战争生活两类。如永昌元年(322),民间为抵抗刘曜的流民坞主陈安作《壮士之歌》(《晋书》卷一○三《刘曜载记》,第9册,第2694页)。建兴元年(313)祖逖北伐,至中原后,集耆老置酒宴,座中人为之作《豫州歌》(《晋书》卷六二《祖逖传》,第6册,第1696页)。因坞壁作为人们避乱的场所,常常发生小型军事防御战争。如《隔谷歌》曰: 兄在城中弟在外,弓无弦,箭无括。食粮乏尽若为活?救我来!救我来!(《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2157页)这首诗反映了一位困在隔谷坞城之中、弹尽粮绝之人的绝望与恐惧。前赵时期,困死坞壁是较为多发之事,《隔谷歌》所描写的情况正是当时史实。《十六国春秋》载有王广故事,可与《隔谷歌》相参看: 王广,永嘉之乱聚族避世,仕渊为西扬州刺史鲁阳侯(一作并州),及聪嗣位,蛮贼梅芳扇动山夷攻围广城一百二十日,外救不至,粮食罄绝,鸡犬雀鼠靡有……城陷被禽,孑遗将士相枕而死者五十人(一作五千)。(11)这其中描述的惨烈场景,几乎和《隔谷歌》所述内容别无二致。在这种历史环境下产生的民歌,同样是西晋末年文学获得存续的表现。 总之,西晋末年有一大批文学士人逃亡乡里。在失去过去氛围热烈的创作环境之后,在乡里社会的空隙之中艰难生存的文学士人之文学,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较为沉寂。有的文人即便有所创作,也很可能因为这种封闭的环境而无法留存和传播自己的作品(12)。然而,文学力量转移到乡里社会这一现象,既是整个西晋文学时代的句号,也是下一个文学时期的开始。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