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明朝隆庆、万历年间,王世贞创制了“说部”一词。明清时期,“说部”这个概念形成了特定的自洽性和有效性,它自身也蕴藏着被突破、被重新界定的可能性。“说部”与“小说”这两个概念之间存在着差异与断裂。这种差异既是“说部”与“小说”区隔开来的标志,同时又成为它们彼此融会、相互趋赴的内在动因。到了近代,“说部”与“小说”这两个概念指称的知识实体在类例建构、质性特征、体式规范上完全交叠、重合,孳衍出近现代中国小说观念基本的构造形态。从明代中后期至近代,“说部”这个概念及其指称的知识要素以其自身特有的存在方式和发展逻辑,影响了中国小说观念的嬗变。 关 键 词:“说部”/“小说”/小说观念/类例建构/质性特征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易代之际文学思想研究”(14ZDB073)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王炜,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说部”一词出现于16世纪后期,是中国小说发展史上一个特定的概念。厘清这个概念生成与变化的过程,有助于我们把握明清时期小说观念的发展与演变。刘晓军的《“说部”考》一文从近现代定型的小说观念入手,“考索‘说部’源流”,①这在“说部”的概念研究方面实有开创之功。在刘晓军提出的相关论断的基础之上,我们可以进一步深入关注历史细节,立足于明清时期文人的知识架构,厘定“说部”概念指称的知识实体的情况,梳理“说部”与“小说”这两个概念之间并行交汇、相互渗透的多重关联。 明朝隆庆、万历年间,王世贞在整理、编订自己的诗文集时,创制了“说部”这个概念。王世贞将其诗文集命名为《弇州四部稿》,所谓“四部”即“赋、诗、文、说为部四”。②王世贞多次用到“说部”这个词。他写信给徐益孙等人说:“秋来校正拙集鱼豕之误八百余字,增入说部六卷”;③“弟校集凡赋、诗、文、说部将百三十万言”;④“聊上说部一种之半”。⑤ 王世贞拎出“说部”这个词语,目的是创制出一个与“小说”具有并行关系、同时又相互补充的概念。“说部”与“小说”指称的对象及其功能、价值并不具有天然的对等性与同一性。我们甚至可以断定,王世贞创制“说部”这个概念的目的正在于,有意识地把特定类型的知识要素与“小说”区隔开来。 王世贞本人没有系统地论及小说,但是,王世贞极为推重的胡应麟曾对小说进行细致探讨。胡应麟将小说分为志怪、传奇、杂录、丛谈、辨订、箴规六类。以胡应麟对小说的分类为参照,我们可以看到,王世贞创制的“说部”笼括了胡应麟所说的杂录、丛谈、辨订这三种类型。《弇州四部稿》卷一三九至一七四为说部,包括六个知识单元:《劄记内篇》、《劄记外篇》、《左逸》、《短长》上下、《艺苑卮言》及附录、《宛委余编》。《劄记内篇》《劄记外篇》“内多传经,外多传史”,⑥可归入丛谈。《左逸》及《短长》叙录《左传》、《战国策》的逸文,可归入杂录。《艺苑卮言》首先叙录诸家诗论,这是杂录;继而辨析诗文的体式,梳理从《诗经》到明代诗文的发展演变,这是丛谈。《宛委余编》辨析、考证诗文中涉及的名物、事件等。以上内容或涉辨订,或系丛谈。这样,王世贞《弇州四部稿》划定的“说部”实际上是将胡应麟所说的志怪、传奇以及箴规切割出去,保留了杂录、丛谈、辨订三种类型。 王世贞创制的“说部”在实体形态、质性特征等层面上与明代中后期人们谈到的“小说”之间有着根本的差异。从指称实体的形态上看,“说部”主要是评论、谈说、杂录,这些知识要素能且只能以文字的形式呈现出来;相较而言,“小说”既指称文字形态的知识,也可以用来指称口头形态的作品。 在《弇州四部稿》中,“说部”的内容涉及经、史、子、集四部。中国知识体系架构下的四部,其实质是对书籍、对以文字留存的知识进行分类。《弇州四部稿》使用“说部”这个概念把《劄记内篇》《劄记外篇》等知识单元整合、封装于一体。这些单元各自的内容非常明确,知识单元之间的排列也有着非常清晰的逻辑结构,它们的位序是根据经、史、子、集这一主流知识体系的基本架构排列的。“说部”的特点是,散论、杂论、漫论经史子集各部书籍涉及的某些问题,然后用文字的形式把个人的思考和认识记录下来。 “小说”一词主要用来指称以文字形态留存的知识,但也可以含纳口头作品。“小说”这个词语在《弇州四部稿》《弇州山人续稿》《弇山堂别集》中共出现28次。其中,有两次是指口头形态的“小说”。一是《戏赠朱生》说道:“暑候平原侯,跳丸方小说。顷刻数千言,斜阳尚林樾。”⑦二是《前翰林编修文林郎含斋曹公墓志铭》谈到,曹大章“令左右时奏伎,或诵俳优小说、蒲博,呼笑阗杂”。⑧王世贞使用“小说”指称口头形态的作品,这并不是偶然现象。事实上,自汉魏一直到明清,“小说”这一概念始终不排斥口头形态的作品。如三国时,邯郸淳“诵俳优小说数千言”;⑨到了宋代,“小说”也是说话中的一家。明代时,人们继续使用“小说”一词指称口头形态的作品。韩邦奇比王世贞年长53岁,他在《踏莎行·于少保石将军》自注中说:“小说家编成《石家词话》,优人唱说。”⑩虞淳熙年轻时曾得王世贞的提携。虞淳熙说自己“始目不识丁,倾耳听唱小说”。(11)稍后的何白、袁中道等人也说:“闻市井人唱乐府小说”;(12)“听一瞽者唱《四时采茶歌》,皆小说碎事”。(13)这些借助于声音呈现的内容可以归入“小说”这个范畴之内,但却不能归于“说部”之中。 从语体形态上看,“说部”仅指文言作品,而“小说”则兼及白话作品。《弇州四部稿》中的“说部”共有36卷,全部是以文言的形式散论经、史、子、集四部中的相关问题。明代中后期,以文字留存的白话形态的作品虽然已经颇具规模,但是这些书籍还未跻身进入四部分类法这一主流知识体系的建构之中。王世贞创制“说部”,并有意阻断了这个概念与白话作品之间的关联。相比之下,“小说”这一概念则可以笼括白话形态的文本。“小说”指称的对象不仅包括志怪、传奇、丛谈等文言形态的作品,人们还用这一词语指称白话形态的《三国演义》等。比王世贞年长5岁的徐渭说:“村瞎子习极俚小说,本《三国志》,与今《水浒传》一辙。”(14)稍后,袁中道、金声等也谈道: 往晤董太史思白,共说诸小说之佳者。思白曰:近有一小说,名《金瓶梅》。(15) 材官万民安、承差郑天卿所砌一段,与俗所传《水浒》、《西游》诸小说何异?(16)“小说”这个概念主要用来指称位居于子部的、文言形态的知识要素。但是明代中期以后,在日常的语境中,这个词用来指称白话形态的作品也是较为普遍的现象。 从知识要素的质性特征上看,“说部”在体例上的核心特质是“论”,主要是表达个人的看法。个人观点只有对错之分,而不存在虚实的问题。如果一定要用对错、真假这样的标准来规范“说部”的内容,“说部”包含的要素往往是趋向于真实的。如,王世贞论及陈嘉谟的行实时用到“说部”一词。王世贞谈道: 公凡一典文衡,三领佐南北成均,意必得真材以需世用。故谆谆然所提耳而诲之者,无匪近里敦行之学,具载诸说部中。(17)王世贞对陈嘉谟尊崇有加,他将陈氏的事迹事功载录在“说部”之中。由此,我们可以觇见王世贞对“说部”的态度。那就是,“说部”收录的内容是趋于真实的、严肃的。相比之下,“小说”则具有虚妄、怪诞的特点。王世贞用到“说部”一词,往往直指小说内容的妄诞、不实。他说: 小说云蹇夏二杨皆有赐,不可考矣。(18) 小说乃云刘公得石匣兵书,乃瞽史词话以欺愚人。(19) 宋时一小说,云是哲宗送大将征夷……然哲宗事亦不足信。(20)在王世贞的观念中,“小说”的特点是虚实参半、虚实无定,甚至在大多数情况下更多地偏于虚诞。这与明代中后期人们的小说观念是一致的。如徐渭说:“《三国志》小说……如所谓斩貂蝉之类,世皆盛传之,乃绝无有此。”(21)谈迁也说:“小说家宋包孝胥事,多依托鬼神,想此亦传闻之类。”(22) 明代中后期,知识要素的数量、形态、规模迅速扩充,知识体系正酝酿着整合和重置。王世贞的《弇州四部稿》试图重新区划知识的界域。王世贞谈到自己将文集命名为“四部稿”的缘由,他说:“集所以名四部者,……亦七略遗例也。”(23)“七略”的目的是“所以分书之次”,(24)即对知识要素进行归类。《弇州四部稿》仿照七略“分书之次”的做法,清晰、明确地区划出“说部”特有的界域。“说部”作为一个新生的概念,与“小说”这个既有的概念在指称的知识要素上存在着大面积的交集,它们是相互交错但又不完全重合的。 “说部”是王世贞创制的全新词语。在《弇州四部稿》中,这个词语也同步成为指称极其明确的概念。一个概念的普遍有效性并不是天然生成、必然如此的。“说部”能否成为具有普适性的概念、它单方面划定的与“小说”之间的界限是否能得到普遍的认可,这些都需要在实践中逐步得到确认。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