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诗志论注疏式的演变 按照朱自清《诗言志辨》的理解,诗言志的传统在历史上曾经三次引申和扩展,但始终屹立。第一次当魏晋之世,以诗人阮籍为代表。他的《咏怀诗》每将“一己的穷通出处”而发“忧生之嗟”。一己的穷通出处,借着言志这个大名堂,得以附而属之。第二次当在唐之世,白居易将志在“兼济”的讽喻诗并入言志的栏目,朱自清谓之“表见德性的”言志。第三次是清代,“文坛革命家”袁枚将“劳人思妇”之诗都归入言志。这样,“言志”就差不多与“缘情”并为一谈了。(27)我们基本上可以肯定,到战国儒家解诗的年代,诗言志作为最高的诗学准则已经确定下来。然而什么是言志,什么不是言志,边界一直是模糊的。因为诗言志出现的时候,就是一种用诗风气,是贵族社交圈子的通行准则,它并不是个人揭橥的理解,因而不需要斤斤计较言志和不属于言志的区别。言志的空间不但广大,而且具备不断扩容的解释空间。就三百篇而言,雅颂是言志,郑卫也是言志。就算到了《毛诗序》的年代,儒家说诗者创出“变风”“变雅”之说,“变风”是言志,“变雅”也是言志。战国儒家认为三百篇都是“诗亡(无)隐志”,而其中“劳人思妇”之诗可以数出许多。三百篇的年代,虽然说不上“穷通出处”,却未尝没有“一己”之志的抒发。就算追溯到赋诗言志的时期,所言之志本身也是富有弹性的,它并不僵硬固定而有足够的空间来容纳心志的表达。随着社会文化环境的变迁,诗评具体强调的,当然会发生变化,诗志论本身也会扩容。 诗志论在传统的诗论脉络中相当于人所共知的“通识”,更兼它本身对“志”界定的模糊性和阔大的解释空间。后来的说诗者即便有相左的意见,亦无从站在它的对立面公开叫板。所提出的见解通常被当作新出的意见而附于诗志论的骥尾,看作对当初诗志论的补充、扩容,也就是朱自清说的“引申”和“扩展”,但不是反叛和取代。这是中国传统说诗演变格局的重要特征,颇像冯友兰论中国思想史提出的“子学时代”与“经学时代”的划分一样。(28)子学时代结束之后,经学时代的一切论述均可以看作对子学命题的注释、疏解、补充;依经注释而疏不破注。诗言志是诗志论开创时代的命题,它也就是说诗者的“经”了,而后来的论说虽然不同,但基本划定了解释诗的范围,将解释的空间框在“言志”之内。后来的诗评虽有扩展、补充,就像经的注疏那样,无论怎样不同,都并非站在它的对立面,如同陆机提出“诗缘情而绮靡”,无疑是偏向于修辞、韵律、节奏等美感因素,而通于作诗者的性情抒发,但这何尝就不能框于言志的话题之下呢?《毛诗序》早就说过“吟咏性情”的话,性情与志本来就是一体两面,而陆机创出“缘情”说,对言志传统在新环境之下应当说是一个很恰当的补充、扩展和引申,就算陆机本人亦无倡言新说、反对传统的本意。若将它们看成两说并立,恐怕有违批评史的事实。(29)又如齐梁时代“彩丽竞繁”,偏离了言志传统的正轨,亦为刘勰所批评,固然是“文章道弊”。然而此偏离在说诗的“正宗”格局下,又不是公然的对立,而仅仅是一个偏离主调的“插曲”。“插曲”亦属于曲子本身的一部分,变调过后又复归正调。到了盛唐杜甫手里,齐粱雕琢辞彩、音律又都成为“转益多师”的资源。这种类似于思想史上“经学传统”的说诗格局,与欧洲辩驳、对峙,每倡新说而否定、取代前说的格局十分不同。欧洲的论诗者皆持“深刻的片面”的立场,如柏拉图历数诗的不是,结论是理想国必须将诗人驱逐出去。柏拉图对诗的指控先遭16世纪文艺复兴时期英国诗人锡德尼《诗辩》的反驳;后遭雪莱《为诗一辩》的反驳。指控和辩驳构成了欧洲论诗传统的演变主线。近世西学东渐,亦有论家将西方的理解方式运用在观察中国说诗传统的演变。周作人将“载道”与“言志”析为两端,亦有将“言志”与“缘情”看成互不相容。这些看法都是有乖传统诗论的实情。 综合言之,诗志论在诗评的历史脉络中既存在补充、扩容、引申的一面,也存在以“志”的高下大小为标准分别品类的一面,这两个贯穿的脉络既相互关联又相互区别。对于具体的诗家欣赏品评,这后一方面似乎更加重要。因为对诗来说,此亦言志,彼亦言志,然而此志不同彼志。诗的高下优劣就可由志的高下优劣来决定。比如同是抒发“穷通出处”的感慨,陈子昂《感遇》“念天地之悠悠,独沧然而涕下”,其志超迈博大,要远胜过李白《宣州谢胱楼饯别校书叔云》“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同是关怀时艰,忧民济世,杜甫《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其志深沉悲苦,直入骨髓,又胜过白居易《杜陵叟》“十家租税九家毕,虚受吾君蠲免恩”。 笔者不用“影响”而用“回响”一词描述诗志论和后世诗论的相互作用,因为“影响”意味着不同事物之间的相互关系,而“回响”则不是这种性质的关系。“影响”发生于不同事物之间,而“回响”产生于同质的事物之间。因为它们是同质的而又处于先后不同的历史时期,在前者发出声音而后来者呼应,前后相继而形成为传统。后来者的呼应立根于所处的时代社会环境作出的,它一面通于古人,另一面应于今时今世。源泉处的细流,始则涓涓,继则潺潺,而终于浩浩。这就是古人说的有容乃大。正是由于历代论诗者对诗志论的回响,造就了传统的诗论,用诗志论传统来描述它,应当说是符合中国诗评史事实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