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示例是古体诗《客堂》,创作于杜甫沿长江至夔州途中。本诗中的老马意指《韩非子》里的“识途老马”,熟知归途,盼回故土。这与《有叹》中老马的意义是相似的。 老马终望云,南雁意在北。在诗歌结尾,杜甫表达了盼望重返朝堂以实施政治理想的心愿。因而此处“故土”当指京城,是对诗人而言永远意味着从政的地方。 在这五首创作于大约15年间的诗歌中,老马形象重复出现,包含了一系列典故:《韩非子》中的识途老马、《韩诗外传》中被遗弃的老马和《诗经》中“反为驹”的老马。考虑到杜甫对这些典故的运用,《江汉》应蕴含有更丰富的意义。诗歌最末两句“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主语或许并非特指,只是通常意义上的“他们”,正如宇文所安所译。但更可能特指统治者们,就像《韩非子》“识途老马”故事中的齐桓公。末联第1句,正是这些统治者“存”了老马。在唐诗中,末联两句共同表达一个完整的含义是相当普遍的,因而“统治者”也可能同样是末联第2句的主语(11)。在这种理解下,末联第2句的含义即为:由于老马(即杜甫)“识途”,统治者(即唐代宗)便无须再走遥远的路途,而能选择一条更好更合适的道路。杜诗关于老马的另外两个主题“老马为驹”与“老马于道”,也可能蕴含于《江汉》最末联。对此,仇兆鳌与杨伦意见相左,前者认为是取《韩非子》中“老马之智可用”意,后者将之与《韩诗外传》中“老马于道”的典故相联系,认为诗人“自伤老臣而不见收恤”[32]2029-2030,935。 回顾《江汉》前几句,同样与最末联产生了共鸣:是被忽视的文人对帝王的诉求。例如诗歌第2句“腐儒”一词,令我们想起汉高祖曾称呼萧何为“腐儒”,以表达他对文人的轻视。但在萧何申明自己于帝王霸业中所做的贡献之后,高祖承认了他的价值并授以高官[33]2603。诗歌第5句“落日心犹壮”则使我们联想到曹操(155-220)《龟虽寿》中的诗句: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曹操以老骥自比,这与杜甫在《江汉》中对老马的定位是相通的。 因而在《江汉》中,“老马”典故的意义显然很丰富,可以指以上三种经典文本中的任何一种,或者是三种含义的综合。“老马”将诗歌中所有的单独意象融合为情感共鸣。与上文所列的五首诗不同,“老马”典故在《江汉》中并不只影响它所在诗句的含义,相反,它的功能如同朱熹所谓“缝罅处”,全诗通过它“脉络自开”。 如同诗歌首句中的“思归客”,老马面向北方时内心凄惶。又如第2句中终被帝王承认价值并予以奖励的“腐儒”,老马最终为统治者指引了归途。杜甫与马,这种令人熟悉的形象定位是明确的。通读《江汉》之后,读者可能会感觉到:杜甫,这匹诗中的老马,的确又重新“为驹”。 依据我们的分析,杜甫在《江汉》中的态度似乎比较乐观。杜甫终生未曾放弃自己的政治抱负,在这一背景下此诗才能被最贴切地理解。全诗可分为两部分,前4句,诗人近乎公式化地描述了他漂泊时的困境:病痛、贫穷和沮丧:随后4句,我们的诗人重新振作,就像曹操那样并未真正颓废。如果统治者愿意“放老马而随之”,换言之,倘若杜甫能再次得到皇帝的信任,他将为其提供有益的建议。诗人通过自嘲为“腐儒”,揭示了帝王对他的忽略,正如汉高祖当年曾忽略萧何一样。 除了能更深入地理解《江汉》,“第二重”阅读也对解析杜甫的诗歌创作提供了一个视角。诚然,杜甫时而会记录所见所闻并折射出所感(即传统的“情景模式”,与宇文所安的“日记”假设类似),但通常情况下,特别在其后半生,杜甫的所见所闻常会引起他对早期诗歌或文本的回顾。诗人的博闻强记令他能够深入过去,并运用典故来丰富自己作品的内涵,这种情况在诗歌最末联尤为常见。忽略这些引申意义则难以领会诗人的确切意图。而还原它们,如同方葆珍(Paula M Varsano)对李白的评论,是为了“向目标读者提供经由共有途径进入诗人内心世界的通道”[34]226。这个共有途径引导读者体悟通常意义上的精神文库。对当代读者而言,精神文库能利用电子资源进行部分重建,使我们得以了解唐诗。正如黄庭坚与众多传统评注者所论:唐诗被诗人所创作,也应为读者所解读。 伴随黄庭坚“老杜作诗……无一字无来处”的论断,我们开始了此次对唐诗的探讨。让我们以黄庭坚同代人、历史学家司马光之语作结:“古人为诗,贵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35]277-278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