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艺术创作中常常有这样的情形:当一个艺术家执迷于某种创作对象的时候,他自己也往往自觉或非自觉地携带上这一对象的某些特征。现代派诗人在屡屡状写“老人”的形象的同时,他们也就获得了与“老人”固有的某种精神属性的认同。这是一个对象与主体互为呈示的过程。因而,诗人们的笔端屡次复现“老人”的意象,还不仅仅因为老人身上积淀着诗人关于乡土的记忆,也不仅仅因为老人是他们更为熟悉的人物形象,而更取决于老人形象之中凝聚着诗人试图揭示的自身的心灵征象。 譬如戴望舒,他为自己确立的一个自画像便是“年轻的老人”: 老实说,我是一个年轻的老人了: 对于秋草秋风是太年轻了, 而对于春月春花却又太老。 ——《过时》 一般说来,老人拥有的是人生的阅历和经验,年轻人禀赋的是青春的朝气和激情,那么,一个“年轻的老人”似乎应该两者兼而有之了,然而在戴望舒这里,“年轻的老人”意味着双重的缺失与匮乏:“对于秋草秋风是太年轻了,/而对于春月春花却又太老。”这无疑是令诗人感到悲哀的形象,既丧失了青春期的浪漫与激情,又不具备老人的沧桑与阅历。这一双重的匮乏的形象由此构成了戴望舒对于自我的一种写照: 假若把我自己描画出来, 那是一幅单纯的静物写生。 我是青春和衰老的集合体, 我有健康的身体和病的心。 ——《我的素描》 正像希腊神话中的水仙花之神纳蕤思(Narcissus)⑨临鉴于溪水,终至枯萎憔悴一样,年轻的诗人也终于发现他的镜中影像在渐渐地衰老,不觉之中已生出华鬓。在前引的戴望舒的《过时》中,诗人从姿态到目光都呈现出一种老态。这种老态自然有夸大其词的成分,但更重要的是它暗示了一种精神上的衰老,一种心理体验上的衰老。诚如诗人陈江帆写的那样:“我遂有闇然的恋了,/载着十年的心和老的心。”(《百合桥》)这里“老的心”连同戴望舒的“病的心”,都标志着一种衰老的心态,这种心态甚至可以泛化到诗人对外界事物的观照之中:“乌鸦作老者之音,/人失落了岁月的青春。”(禾金《一意象》)诗人从乌鸦的叫声里听出了“老者之音”,其实是丧失了青春岁月的心理感受在对象上的投射。这“老者之音”中,积沉了对诗人们来说太过于沉重的生命体验,尽管年青的诗人以老者自况多少有点象何其芳说的那样,体现出“青春的骄矜,或者夸张”⑩,但仍然是一代诗人真实心迹的表露。 在何其芳那里,“老人”意指着一个令诗人倾心向往的人生境界: 最后我看见自己是一个老人了,孤独地,平静地,象一棵冬天的树隐遁在乡间。我研究着植物学或者园艺学。我和那些谦卑的菜蔬,那些高大的果树,那些开着美丽的花的草木一块儿生活着。我和它们一样顺从着自然的季候。常在我手中的是锄头,借着它我亲密地接近泥土。或者我还要在有阳光的檐下养一桶蜜蜂。人生太苦了,让我们在茶里放一点糖吧。在睡眠减少的长长的夜里,在荧荧的油灯下,我迟缓地,详细地回忆着而且写着我自己的一生的故事……(11) 这种想象中的老人的生活,是顺从自然,接近泥土的乡间隐遁生活,具有老人的境界与乡土的生涯的双重诱惑,距离诗人的现实生存已跨越了一段青春到中年的生命历程。想象中的老人的境界,意味着一切都已逝去,一切都已有了着落。这种对自己老年阶段的过早的想象,其实是诗人逃避现实渴望乐土的心态的反映。 对于大多数刚过弱冠之年,涉世未深的青年人来说,老人的形象的自认,隐含着对自己病态的心灵和性格的反省。它揭示的是一代诗人耽于想象,拙于行动的本性以及无力直面惨淡的人生的软弱的性格特征。这里不乏遭逢乱世以及漂泊际遇所形成的忧郁而颓废的时代情绪对于诗人个体感受的濡染。而从更深的文化传统的意义上说,老人的体验背后浓缩着汉民族趋向衰老的农业文明的深刻背景。相对于所谓“正常的儿童”的希腊文化,华夏文明是一种早熟的文明,当它经过数千年的发展和积淀,在面对西方现代文明强烈冲击的20世纪无疑已显得有些老态龙钟了。现代派诗人笔下的老人的形象,正是乡土中国濒临衰老的历史状态在诗人个体身上的表现。“老人”固然意味着经验与成熟,但更意味着衰弱与惰性。而一代青年频频回首老人的形象,则标志着他们在心态上仍未真正走出古老的乡土文明,他们毕竟是“老中国”塑造的儿女。老人的形象,最终昭示着乡土世界的广延性在现代派诗人心灵深处的反映。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