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开头这段中提及时间的词“每岁”“往往”“时或”“辄”等时间副词,可以看出《怀旧》并非发生在一天之内,而是一个长段的时间。这种叙述时态是和鲁迅的创作意图有关的,即他所说的欲说些“私塾里的事情”。而私塾里的事情却非一件一桩,桩桩件件一时聚集脑海,便只好也最好采用常态叙述而非叙一天一事。此和古代诗文中常见的童年记趣云云不谋而合,非为创新。 再看第二节。 彼辈纳晚凉时,秃先生正教予属对,题曰:“红花。”予对:“青桐。”则挥曰:“平仄弗调。”令退。时予已九龄,不识平仄为何物,而秃先生亦不言,则姑退。思久弗属,渐展掌拍吾股使发大声如扑蚊,冀秃先生知吾苦,而先生仍弗理;久之久之,始作摇曳声曰:“来。”余健进。(14) 第二节中的“时予已九龄”暗示本文的叙事者并非只是九龄童。而是一个成人的回忆。 问题出在第三节: 予出,复不敢戏桐下,初亦尝扳王翁膝,令道山家故事。而秃先生必继至,作厉色曰:“孺子勿恶作剧!食事既耶?盍归就尔夜课矣。”稍迕,次日便以界尺击吾首曰:“汝作剧何恶,读书何笨哉?”我秃先生盖以书斋为报仇地者,遂渐弗去。况明日复非清明端午中秋,予又何乐?设清晨能得小恙,映午而愈者,可借此作半日休息亦佳;否则,秃先生病耳,死尤善。弗病弗死,吾明日又上学读《论语》矣。 明日,秃先生果又按吾《论语》,头摇摇然释字义矣……(15) 以此为界,《怀旧》文本由常态叙述突兀地转至叙述“明日”一天之内的故事,并且连贯至结尾。而由第三节中的“初”,“必”,“次日”“渐”突至“明日”,分明缺少铺垫和逻辑上的证实。而也正是由此作界,文本的叙述发生了明显的改变,由前文的“予”的个人陈述转至后文的大量对话体陈述。普实克将这些对话视为鲁迅小说创作对传统的最大创新,认为“这种形式的对话仅仅表现某种气氛、某种情境,或人与人之间的种种关系,这是我们在海明威、乔伊斯或福克纳这样的西方现代作家作品中常常可以见到的”。但我个人认为,此处构思如果算不得“败笔”的话便是“游戏笔墨”。因为此种对话体古小说中先已有之。 其次是文言体式所导致的叙述视角的自我解构。 《怀旧》是鲁迅唯一的文言文体小说。普实克虽意识到了《怀旧》的文言写作性质,但却置之不理,仍是相当自信地认为“这完全是一部新的现代文学的作品,而绝不属于旧时代的文学”。在文章结尾,普实克再次强调,出现新文学的条件并不取决于语言,即用白话作文,而是“要新的作家,要具有现代修养,能用现代眼光看世界”。“革命必须首先发生在作家的头脑中,然后才能体现在作品中”(此处不难发现普实克的自相矛盾之处,他在开篇便指出不谈主题,而此处强调创造新文学的作家必要先具备“革命思想”,却正是文章的主旨所在)。但是语言体式岂非小说形式之必要因素?怎可略而不谈? 具体到《怀旧》文本中,语言体式的选择对文本性质的影响绝非可忽略不计。可以说,《怀旧》的叙事视角和故事主旨密切相连,但却因其文言体式导致了整体格调上的不和谐或者说可令多重解读的空间,也正是这种种不和谐成分,使其难以胜任“现代文学的先声”这一角色。 《怀旧》的整体叙事,不难看出是采用了儿童视角,这可说是体现在行文的整个笔墨之中,包括开篇,乃至中间关于“予”的种种情态的刻画,直至结尾,都是采用儿童视角。但在行文过程中,亦不难发现作者采纳的另外一个叙述角度,隐藏在儿童视角之外的一个成年后的“予”的视角,这一方面体现在时间的交代上,比如文本第二节中的“时予已九龄”,另一面则体现在行文过程中的几处议论上,这时候作者时不时地跳出儿童的视野,对小说中的人事做出辛辣的嘲讽。譬如此处: 予亦私揣其故,知耀宗曾以二十一岁无子,急蓄妾三人;而秃先生亦云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故尝投三十一金,购如夫人。一,则优礼之故,自因耀宗纯孝。王翁虽贤,学终不及先生,不测高深,亦无足怪;盖即予亦经覃思多日,始得其故者。(16)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