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回忆显然有不少错讹,不仅记错了发表刊物,甚至记不得小说的题目和发表时候的笔名。可见对鲁迅而言,这并不是一个怎样重要的作品。鲁迅对小说的定位是讲“私塾里的事情”,这就和周作人的理解有所不同,此处细节暗示鲁迅初创作《怀旧》时并未带有影射时事的目的。然文本中难免有相关的因子,但并非关注重心是可以肯定的。那么《怀旧》的主题意蕴究竟是什么呢,鲁迅的“私塾里的事情”又究竟是些什么事情? 《怀旧》既是作者怀念私塾生活之作,便自然带有个人回忆的色彩。普实克亦曾留意到这一特点,他指出,这种回忆性与旧文学中“以历史观点记载真实情况”截然不同,恰恰相反,它讲述了一个极富想象的故事。——此论与普实克认为《怀旧》具备非情节性矛盾,因其认为中国传统小说才是故事与情节具备一致性的。而依笔者之见,《怀旧》并未讲述一个“极富想象的故事”,而是很大程度上带有普实克所否定的“以历史观点记载真实情况”的特质⑧——我读《怀旧》情不自禁的总想起《浮生六记》之类的文本。感觉它深受中国古典散文的影响。此外,也可以从文中的一段“讲史”场景看出。在《怀旧》中众人逃难后,王翁开讲“长毛”故事: 饭已,李媪挈予出。王翁亦已出而纳凉,弗改常度。惟环而立者极多,张其口如睹鬼怪,月光娟娟,照见众齿,历落如排朽琼,王翁吸烟,语甚缓。 “……当时,此家门者,为赵五叔,性极憨。主人闻长毛来,令逃,则曰:‘主人去,此家虚,我不留守,不将为贼占耶?’……” “唉,蠢哉!……”李媪斗作怪叫,力斥先贤之非。 “而司爨之吴妪亦弗去,其人盖七十余矣,日日伏厨下不敢出。数日以来,但闻人行声,犬吠声,入耳惨不可状。既而人行犬吠亦绝,阴森如处冥中。一日远远闻有大队步声,经墙外而去。少顷,突有数十长毛入厨下,持刀牵吴妪出,语格磔不甚可辨,似曰:‘老妇!尔主人安在?趣将钱来!’吴妪拜曰:‘大王,主人逃矣。老妇饿已数日,且乞大王食我,安有钱奉大王。’一长毛笑曰:‘若欲食耶?当食汝。’斗以一圆物掷吴妪怀中,血模糊不可视,则赵五叔头也……”“啊,吴妪不几吓杀耶?”李媪又大惊叫,众目亦益瞠,口亦益张。 ……长毛遂毁门,赵五叔亦走出,见状大惊,而长毛……⑨ 这个故事在鲁迅的散文中也有体现,这便是《阿长与〈山海经〉》一文。在此文中,鲁迅用“散文体”和白话文将王翁的“长毛故事”又重讲了一遍: 她常常对我讲“长毛”。……她说得长毛非常可怕,他们的话就听不懂。她说先前长毛进城的时候,我家全都逃到海边去了,只留一个门房和年老的煮饭老妈子看家。后来长毛果然进门来了,那老妈子便叫他们“大王”,——据说对长毛就应该这样叫,——诉说自己的饥饿。长毛笑道:“那么,这东西就给你吃了罢!”将一个圆圆的东西掷了过来,还带着一条小辫子,正是那门房的头。煮饭老妈子从此就骇破了胆,后来一提起,还是立刻面如土色,自己轻轻地拍着胸脯道:“阿呀,骇死我了,骇死我了……” 我那时似乎倒并不怕,因为我觉得这些事和我毫不相干的,我不是一个门房。⑩ 将这两段文字做一对读,可以推知《怀旧》的主体部分“讲史”并非“想象”和“虚构”,乃是鲁迅根据童年经历的“再加工”。在《阿长与〈山海经〉》中值得注意的是这句话:“我那时似乎倒并不怕,因为我觉得这些事和我毫不相干的,我不是一个门房”,于此交代了鲁迅对童年时期听“长毛故事”的反应。在长妈妈记忆中极其恐怖的“长毛杀人”事件在童年鲁迅心里却是“毫不相干”,因为“我不是一个门房”,这个解释当然具有某种戏谑成分,但也点明自己听故事时心境的轻松坦然。事实上,也很符合儿童的心理。对于儿童而言,是不大能理会成人眼中的可怖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