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后稷神话与周初社稷崇拜 周始祖后稷的降生基本上属于农业神话。姜嫄在向上帝祈祷之后,“先生如达”,郑笺:“达,羊子也。生如达之生,言易也。”清代魏源提出“后稷早产”说:“按《格物论》‘羊七月生日羍’,以羊孕七月而生,而稷亦同之。故一则云‘先生’,再则云‘不迟’(《鲁颂·閟宫》:弥月不迟,是生后稷),以明其生之速。”[8]因为“早产”,胞衣还未打开,后来“诞置之寒冰,鸟覆翼之。鸟乃去矣,后稷呱矣”。诗中有大段后稷对农业生产非凡天赋的描写。后稷降生神话的诸多疑窦,以屈原《天问》中的提问最具代表性:“稷维元子,帝何竺之?投之于冰上,鸟何燠之?”杨公骥先生有段著名的解说: “稷”的母亲是“姜原”,“稷”是五谷,“姜原”是姜水平原,这显然是“田地生庄稼”这一认识在人们幻想中的虚妄反映。“姜原”孕育的“稷”本是带壳的,于是经过鸟(即玄鸟、日鸟,太阳神)的孵育,稷才破壳而出,这显然是“太阳使种子发芽”这一认识在当时人们幻想中的表现。[9] 杨公骥先生的解释是非常睿智的。后稷降生体现了求子巫术仪式与农业生产之关系,而成为本杰明·史华慈所说的“周王朝的立国神话”,后稷为稷神即“粟米之神”,既是王朝的神性-人性始祖,又是农业上的文化英雄意义上的发明家。[10](P.48)《生民》可能是对原始祭仪的一种诗性言说,看似简单的仪式中其实蕴含着丰富而深刻的宗教象征。这一仪式的象征意义,据米尔恰·伊利亚德(Mircea Eliade)对原始农业祭的解释,“土地的肥沃与女性的生殖力联系在一起,因此妇女担负着丰产的责任”。[11]所以农业祭时代普遍盛行“地母崇拜”和生殖崇拜,而以女性作为供奉对象。《史记·封禅书》云:“自禹兴而修社祀,后稷稼穑,故有稷祠。”稷祠体现了古代丰产巫术的演化形式,其丰富生动的原真却逐渐湮没不彰。姜嫄求子、后稷降生的神话被闻一多解释为一种“象耕之舞”上的生动情节,在《姜嫄履大人迹考》中,闻一多云: 周祖后稷,字当作畟,稷乃五谷之类名。……畟当从田从夋省,畟、畯一声之转,本为一字,周人称其田神曰田畯,实即后稷也。传言弃(即后稷之名)为帝喾子,帝喾者一曰帝俊,俊亦与畯同。古周字从田,而周、畴音复同,周盖即田畴本字。天神曰俊,田神曰畯,先祖曰后稷,氏曰有周,义皆一贯,然则郊祀而有象耕之舞,又何疑哉? 《周颂·良耜》云:“畟畟良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畟畟,《毛传》:“犹测测也。”《尔雅·释训》:“畟畟,耜也。”《说文·攵部》:“畟,治稼畟畟进也,从田人,从攵。”“畟”一为职部初母,一为职部精母,“畟”即“稷”。说明后稷得名与新石器时代的农业工具“耒耜”可能存在某种关系。《周颂·丝衣》与《良耜》同为天子祭社稷之乐歌,诗中描述农耕丰收后的祭祀,《毛诗序》:“《良耜》,秋报社稷也。《丝衣》,绎宾尸也。高子曰:灵星之尸也。”“灵星”即稷星,“灵星之尸”为祭祀时扮作稷星受祭者,“绎”为第二天接着祭的意思。《良耜》云:“以似以续,续古之人”,“似”读为“嗣”,指延续古来祭社稷之礼。 姜嫄、后稷的时代一直比较模糊,应是原始村社时代农业祭仪中的神灵。张光直先生在其著名论文《中国远古时代仪式生活的若干资料》中指出:“这种自给自足式的农业社会里主要的生活资源是农耕,主要的期盼是丰收,主要的仪式是农业祭”,“祈年祭是从考古学上可以看到的唯一的重要祭祀。”在农业祭仪中,“妇女繁殖”与“土地丰收”在世界宗教学上是同一范畴的事件,因此“祈丰祭”(不论是猎兽、渔鱼还是种田)就常以土地之神为祈求的对象,而以妇女或其生育器官为繁殖的象征。[12]原始农业祭又称为“丰收祭”、“感谢祭”或“祈年祭”,周代称为“八蜡”。据管东贵先生研究,先秦时代的“祈年祭”,据《礼记·月令》,一年之内分为四次:一是孟春之月,“天子乃以元日祈谷于上帝”,休耕期结束、开始春耕前的准备;二是麦熟以前,“季春……乃为麦祈实”。三是仲夏即夏正五月,“命有司为民祈祀山川百源,大雩帝,用盛乐,乃命百县雩祀百辟卿士,有益于民者,以祈谷实”。四是丰收祭中的一次,在“孟冬”之月,“大饮烝,天子乃祈来年于天宗”。[13]古代时历书的编撰具有悠久的历史,如《大戴礼记·夏小正》《逸周书》中的《时训解》《周月解》以及《吕览·十二纪》等,里面记载了许多古老的祭祀习俗。姜嫄、后稷的神话很可能是对原始农业祭时代的记忆,《大雅·生民》在描述后稷农业成功后“以归肇祀”,末章“后稷肇祀,以迄于今”,两处“肇祀”说明郊祀与农业祭中的“秋报社稷”渊源很深。《左传》襄公七年中云:“夫郊祀后稷,以祈农事也。是故启蛰而郊,郊而后耕。”这是后稷见诸郊祀比较早的例子,后稷被后世尊为“田祖”。《国语·周语》记“稷为大官”,汪远孙《国语发正》云:“大”当为“天”之误,贾公彦《周礼疏序》:“天官,稷也。”又引《尧典》郑注:“稷,弃也,初尧天官为稷。”[14]“稷”金文作“禝”,《子禾子釜》有“禝月”之称,古代仲春祠社稷,故“禝月”为二月之称。“田祖”一词见之于《小雅》中的《甫田》《大田》,古说不一。《甫田》“以御田祖”,《毛传》:“田祖,先啬也。”郑注:“设乐以迎祭先啬。”《周礼·春官·籥章》:“凡国祈年于田祖,吹豳雅,击土鼓,以乐田畯;国祭蜡则吹豳颂,击土鼓,以息老物。”郑注:“田祖,始耕田者,谓神农。”《山海经》中亦有对“田祖”的解释,《大荒北经》:“叔均乃为田祖。”《大荒西经》:“有西周之国,姬姓,食谷,有人方耕,名曰叔均。帝俊生后稷,稷降以百谷。稷之弟曰台玺,生叔均。叔均是代其父及稷播百谷,始作耕。”《海内经》云:“后稷是播百谷,稷之孙曰叔均,是始作牛耕。”属于传说异辞。 “祖”,古文作“且”,是远古时代男性生殖器的象形。据高本汉(B. Karlgren)解释,仰韶时代的生殖器崇拜是一种繁殖之祀(Fecundity cult),与祈求丰收之祀(Fertility cult)有密切的关联。生殖器崇拜为祖祭之始,而祈年之祀为社祭之始。据郭沫若《释祖妣》一文研究,“土”在甲金文中与“且”(祖)字形相近,“土”为古社字。《考工记·匠人》:“左祖右社”,古人每以“方社”连言,如《大雅·云汉》:“祈年孔夙,方社不莫。”郭沫若解释说,“祀于内者为祖,祀于外者为社,祖与社二而一者也。”[15]这一“祖社同源”说令人信服,《墨子·明鬼》云:“燕之有祖,当齐之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梦也,此男女之所属而观也。”说明早期具有原始色彩的祖、社祭祀之类与“男女”求生殖的性崇拜有很深的关联。《汉书·郊祀志》中记载西汉“以夏禹配食官社,后稷配食官稷”,东汉马融在《郊特牲》“社所以神地之道也”下注曰“社祭后土,稷祭后稷”。“社稷”代表着“土”与“谷”,“姜嫄”原意为姜水平原,傅斯年《姜原》一文称之为“姜之原”,[16]后稷代表着“谷物”,这一隐喻意谓周人原始社稷崇拜的雏形。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