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后稷感生神话与郊禖崇拜 据文献记载,郊祀可能起源于周初,其仪式内核与后稷神话关系非常密切。后稷为周部族始祖,其降生具有很强的神话性。周策纵《古巫医与“六诗”考——中国浪漫文学探源》对《大雅·生民》诗中姜嫄履迹感生的神话进行了别开生面的解说,探讨古代的“郊禖”(或称“高禖”)崇拜与郊祀制度的起源之间的关系,认为“求生育”的生殖崇拜活动是郊祀制度的起源,祭祀制度中的祀、社、禘、稷、畤等分类,“在古代也许都是求生产之祭”,[1]这一说法富有启发意义。在此书之前,陈梦家《高禖、郊社、祖庙通考》①中对郊禖制度考释颇详。闻一多《姜嫄履大人迹考》认为姜嫄的“禋祀”与“履迹”之间有奇妙的联系,“履迹乃祭祀仪式之一部分,疑即一种象征性的舞蹈。所谓‘帝’实即代表上帝之神尸,神尸舞于前,姜嫄尾随其后,践神尸之迹而舞,其事可乐,故曰‘履帝武敏歆’,犹言与尸伴舞而心甚悦喜也。”[2]葛兰言(Marcel Granet)研究《诗经》中的情歌与仪式之间的关系,提出“封建国家的祭祀活动究竟是从习俗和信仰中的哪些源泉中生长出来的”这一追问,[3]对探讨古代的“郊禖”求子习俗与郊祀制度的起源研究,非常富有启发性。 上博简《子羔篇》记载孔子与学生子羔的对话,谈到尧舜禅让与禹、契、后稷的感生神话,为战国之后诸儒所不道,很值得重视。因错简严重,学界对此章的解释有许多争议。②今据裘锡圭先生对感生神话的考释,文云: 【第十一简】【禹之母……之女】也,观于伊而得之,娠三【第十简】年而画于背而生,生而能言,是禹也。契之母,有廼(娀)是(氏)之女也,游于央台之上,有燕监(衔)卵而措诸其前,取而吞之,娠三年【香港中文大学藏简】而画于膺,生乃呼曰:【第十二简】钦。是契也。后稷之母,有邰氏之女也,游于串咎之内,冬见芙,攼而荐之,乃见人武,履以祈祷曰:帝之武尚事……【第十三简】是后稷之母也。三王者之作也如是。 禹、契、后稷在《子羔篇》中被称为“叁天子”,据裘先生考释,《子羔篇》尾句为:“舜其可谓受命之民矣。舜,人子也,而叁天子事之。”舜为有吴(虞)氏乐正瞽瞍之子,“人子”指凡人之子,“天子”指上天所生的天帝之子。从上文来看,禹、契、后稷都是其母“感生”即无父而生的,这在神话和诗歌中有印证。在《尚书·尧典》中,禹、契、后稷都是尧、舜的臣子。《子羔篇》言禹母“观于伊而得之”,“之”指代什么,有缺文,禹母吞薏苡的神话,王充《论衡·奇怪篇》云:“禹母吞薏苡而生禹,故夏姓曰姒。”闻一多认为“薏苡”与《诗经》中的“芣苢”一样,具有“宜子”的特性。[4]而契母吞燕卵而生商的神话早见于《诗经·商颂·玄鸟》以及《史记·殷本纪》,《子羔篇》所记稍有不同。《论衡·奇怪篇》记:“卨母吞燕卵而生卨,故殷姓曰子。”“卨”即“契”。《论衡》引“说者”云:“禹、卨逆生,闿母背而出。”这一说法流传比较广泛,《淮南子·修务篇》高注云:“禹母修己惑石而生,禹折胸而出。契母有娥氏之女简翟氏吞燕卵而生契,愊背而出。”《路史·后纪十二》注引《蜀王本纪》:“禹母吞珠孕禹,坼愊而生于涂山。”《御览》八二引《世纪》:“修己吞神珠薏苡,胸坼而生禹。”又《御览》三七一引《世纪》:“简狄浴玄丘之水,燕遗卵,吞之,剖背生契。”《春秋繁露·三代改制篇》:“禹生发于背,契生发于胸。”与《子羔篇》“娠三年而画于背而生”、“娠三年而画于膺”基本相似。“胁生”神话古代流传较多,除夏商始祖神话之外,《世本》云:“陆终氏娶于鬼方氏之妹,谓之女嬇,生六子,孕而不育,三年,启其左胁,三人出焉;启其右胁,三人出焉。”又见于《史记·楚世家》《大戴礼记·帝系篇》。 简狄吞燕卵而生商的故事,在商代青铜器《玄鸟妇壶》上有图示,见罗振玉《三代吉金文存》卷十二。于省吾曾著文指出,“玄鸟妇”三字合文是研究商代图腾崇拜的唯一珍贵史料,认为是“简狄后裔的一个妇人所作的壶,玄鸟二字标志着她的图腾”。[5]与古代祭祀高禖求子的巫术关联密切。《商颂·玄鸟》诗中说:“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毛传》曰:“春分玄鸟降,汤之先祖有娀氏女简狄配高辛氏帝,帝率与之祈于郊禖而生契,故本其为天所命,以玄鸟至而生焉。”《楚辞·天问》:“简狄在台,喾何宜?玄鸟致贻,女何喜?”“喜”,周策纵释曰“有喜”、“有孕”之意。据《史记·殷本纪》记载简狄为帝喾次妃。“简狄在台”与上博简《子羔篇》“游于央台”相应。无独有偶,相传秦、赵始祖母为颛顼之女女修,女修吞玄鸟之卵而生子大业,见《史记·秦本纪》《赵世家》。《吕览·十二纪》《礼记·月令》记“仲春之月”: 是月也,玄鸟至。至之日,以太牢祠于高禖。天子亲往,后妃帅九嫔御,乃礼天子所御,带以弓韣,授以弓矢,于高禖之前。 高诱注:“《周礼》:媒氏以仲春之月合男女,于时也奔者不禁,因祭其神于郊,谓之郊禖。”文中的“弓韣”、“弓矢”为男性象征。《说文解字》第十二篇释“乙”:“燕燕,乙鸟也。齐鲁谓之乙,取其鸣自呼,象形也。”“乳”字项下引《明堂月令》云:“乙鸟至之日,祠于高禖以请子。”《左传》有少昊氏“以鸟名官”的典故,其中“玄鸟氏,司分者也”,在昭公十七年。据闻一多研究,夏、商、周三代皆以先妣为“高禖”,《史记·夏本纪》司马贞《索隐》引《世本》曰:“涂山氏名女娲。”《路史·后纪二》以女娲为神禖。《礼记·月令》郑笺:“高辛氏之出,玄鸟遗卵,娀简吞之而生契,后王以为媒官嘉祥而立其祠焉。”周人则以姜嫄为“高禖”,《诗经》中的《鲁颂·閟宫》中的“閟宫”为姜嫄庙,疏引孟仲子说“是禖宫也”,“禖宫”即高禖之宫。《大雅·生民》毛传:“高禖”即“郊禖”。高诱《吕氏春秋》注:“郊音与高相近,故或言高禖。”“高”、“郊”均宵部见纽,双声叠韵。《周礼·地官·载师》:“任近郊之地。”郑玄注:“故书郊或为蒿”,杜子春云:“蒿读为郊。”孙诒让《正义》引徐养原云:“郊蒿古通用。”[6]上博简《容成氏》:“武王素甲以申(陈)于殷蒿(郊)。”《閟宫》诗句如: 閟宫有侐,实实枚枚。赫赫姜嫄,其德不回。上帝是依,无灾无害。弥月不迟,是生后稷。 “閟宫”之“閟”具有幽静、幽深、秘密等义,《毛传》:“閟,闭也。”郑笺:“閟,神也。”于省吾《甲骨文字释林·释必》认为“必”字频见于卜辞,如“即大乙必”(《粹》153)、“文武丁必”(《甲》3940)等,《子卣》:“女子母庚宓祀尊彝。”孳乳之字如宓、祕、閟等,“必与宓、祕均为祀神之室,宓祀谓于密室祭祀也”。[7]可能古代求子巫术属于“秘祷”。 《子羔篇》简文云姜嫄“冬见芺,攼而荐之,乃见人武,履以祈祷曰:帝之武……是后稷之母也”。即《大雅·生民》“履帝武敏歆”,郑笺:“祀高禖之时,时则有大神之迹,姜嫄履之,足不能满履其拇指之处,心体歆歆然。”芺,草名,《说文》:“味苦,江南食以下气。”“攼”,即干燥之“干”。周策纵先生认为在古代婚礼中的“亲迎”仪节上,新娘践履葛屦具有生育繁殖的性行为象征。而姜嫄的这种践履是在禋祀仪式上发生的,即“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弗”通“祓”,“禋”通“湮”,《诗·大雅·生民》郑笺云:“禋祀上帝于郊禖。”姜嫄禋祀求子更能体现郊祀之本义,与上古时代的生殖崇拜关系至为密切。《大雅·思齐》云:“思齐大任,文王之母。思媚周姜,京室之妇。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此仍有郊祀祈子孙、求生育之本谊。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