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梳理了被论者曾视作“田园诗”的十首诗,都存在着分类不当、指鹿为马之嫌。把孟浩然的田园诗细审起来,只有五首:《田家元日》《涧南园即事贻皎上人》《东陂遇雨率尔贻谢南池》《过故人庄》《南山下与老圃期种瓜》,其中以《过故人庄》最为著名。这首诗确实体现了孟诗以古运律与以口语为白描的冲淡闲远风格,乍看不仅不像律诗,因为“开筵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压根儿看不出在对偶,只觉得是连续性的叙述。即就是“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虽能觉察出对偶,但更多感知到的是那样自然流走。而如此流水对在孟诗中属于长项。他的五律中两联往往无声无息地流走,悄悄地充斥一种流动感,此诗即可视为这一特征的代表。全诗没有一句在停顿,每联的次句都好像从前句“流”出来一样。而且全诗就像一条清澈的小溪,不停地潺湲流动,全都处于动态之中。诗人好像与读者拉家常,为我们叙述了一次兴致勃勃的走访。“具鸡黍”的“具”与“邀”是那样的热情庄重,绿树之“合”与青山之“斜”又是那样的确切,还有“开筵”之热烈,“把酒话桑麻”的亲切,以及若不经思浑沦至极家常至极的“就菊花”的“就”,乃至全诗语言全都是日常化的,而不需要任何装饰,是那样的原汁原味,是那样的平淡,感情又是那样的温和而浓郁!他“不是将诗紧紧的筑在一联或一句里,而是将它冲淡了,平均的分散在全篇中”,“甚至淡到令你疑心到底有诗没有”,“他只是谈话而已。甚至要紧的还不是那些话,而是谈话人的那副‘风神散朗’的姿态”⑥。这的确是孟浩然这一类诗的风格,“俱以信口道出,笔尖儿不着点墨。浅之至而深,淡之至而浓,老之至而媚。火候至此,并烹炼之迹俱化矣”⑦,当然这只是孟诗风格的主体特征,他的诗还有锤炼的一面。 在他的田园诗里,《田家元日》显得很特殊,五言八句,对偶就占了四句。《四库提要》就认为此诗与《涧南园即事贻皎上人》均是五律,而误入五古。发端“昨夜斗回北,今朝岁起东”,只不过点明时至“元日”,似乎像“偷春格”,超前就对偶起来。接着“我年已强壮,无禄尚忧农”,轻轻地叹息中,也对偶了大半;再是“野老就耕去,荷锄随牧童”,本可成对偶句,却出之散句。于“耕”言“就”,模糊动词“就”用得亲切至极,在大年初一老农的耕作日课还不停息。接着“荷锄随牧童”,便合组成一幅“早春耕作图”。末尾“田家占气候,共说此丰年”,回收全诗,带来一股乡村泥土气息。《涧南园即事贻皎上人》也是五言八句,前六句说:“弊庐在郭外,素业唯田园。左右林野旷,不闻城市喧。钓竿垂北涧,樵唱入南轩”,只是用隐士的眼光与情趣对自己庄园扫描式的叙述,正如结尾所说的“书取幽栖事,还寻静者言”,好像“幽栖”的隐士诗。另外两首与《过故人庄》一样均为五律,其中《东陂遇雨率尔贻谢南池》说:“田家春事起,丁壮就东陂。殷殷雷声作,森森雨足垂。海虹晴始见,河柳润初移。予意在耕稼,因君问土宜。”除首尾四句言农事,中四句则为山水诗写法,充其量只能算半首田园诗。另首《南山下与老圃期种瓜》说:“樵牧南山近,林闾北郭赊。先人留素业,老圃作邻家。不种千株橘,唯资五色瓜。卲平能就我,开径剪蓬麻。”仍然很平淡,也很自然,然前六句都在对偶,但语言与句式却是一般古体句,像这样的诗可称古风式的律诗,是孟之五律最为常见的追求淡化的律诗,犹如书法中的古隶。 综上所论,被论者视作15首的“田园诗”,端详起来不过5首。而在这5首中还有两首准田园诗,实际上也仅三首之多。这在251首孟诗中的比例微乎其微。充其量在100首中有一首属于此。大概因为《过故人庄》的特别流行,确为唐诗的上乘,给人留下最深而极佳的印记,所以就把“田园诗人”与孟浩然连接起来。这就像批评他“才短”的苏轼,因了一半首豪放词而被称为“豪放词的开创者”一样。不过东坡的《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比起以前刻红剪翠的“婉约词”确实有新人耳目引人向上的一面。而孟诗之前却有陶诗的矗立,他只能是追踪者而已。何况初唐王绩的田园之作,要比孟诗多得多,然没有一首能赶上《过故人庄》,所以没有多少人称王绩为田园诗人。出于同样的原因,“田园”的桂冠却戴给了孟浩然,然这帽子太大,戴在他头上,确实有些不太合适!细审起来,未免有些滑稽,因为孟诗始终追求的是“风神散朗”的隐士姿态,虽然终其一生正像他在《泛舟经湖海》所说“魏阙心常在,金门诏不忘”,他毕竟处于盛唐发轫的开端,当玄宗即位的先天元年(712)才24岁,到陶渊明三番五次出仕而后幡然醒悟的不惑之年刚过,孟浩然方开始了两番三次的入长安至洛阳的求仕活动,此距去世仅12年,他在《书怀贻京邑故人》有“安能守固穷”感慨,田园的“固穷”,孟是不要的,他又怎么甘心去作什么“田园诗人”,我们又何必一定要把他看作“田园诗人”呢!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