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姜夔词学取向的清雅 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又可以讨论一下姜夔的词体创作。姜夔的词雅,是文学史上共同的评价。自宋末张炎在其《词源》中提出“骚雅”的概念后,不少批评家都接了过来,一直到清代的郭麐以“痩石孤花,清笙幽磬”[43]加以形容,刘熙载以“幽韵冷香”、“藐姑冰雪”[44]加以形容,都表达了相同的意思。这当然是自南宋以来词坛尚雅之风的进一步发展,对此,相关研究已经很多,兹不赘述。 在姜夔的词体创作中,咏物词有着非常重要的地位,而咏物词又更能集中体现对雅的追求。姜夔集中的咏物之作甚多,其中尤以咏梅而著称,其现存八十多首词中,有二十多首咏梅或提到梅,大致占了三分之一,而最有代表性的,无疑是《暗香》和《疏影》。张炎的《词源》作为提倡雅词的重要专著,就非常推崇《暗香》和《疏影》,曾誉之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该著的“意趣”、“用事”、“清空”三类中,都曾举《暗香》和《疏影》为例(“用事”类中只举《疏影》一篇),可见其重视程度。当然,在这部著作的其他部分,姜夔的咏物词也多次被提及。 词的咏物,不始于姜夔,在姜夔之前,咏梅的题材也不乏作者,但张炎将其誉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虽然可能有所夸张,却也不是无缘无故,因为他的咏梅词在写法上,确实有自己的特色。即如《暗香》一篇,从旧时月色写起,一波三折,从过去赏梅情浓,到今日意兴阑珊,更转出一境,写人虽忘梅,梅未忘人,从虚空中腾挪,而梅既难忘,则当年一齐赏梅的玉人当然也就无法忘却。所以,下片就顺理成章,转入写情。写情先用对比,以环境的冷寂与内心的炽热两相对照,于是就由时间的阻隔转入空间的阻隔。白雪茫茫,欲寄而不得,就上片结拍,又是一转,同时,又紧紧绾合,不使脱去。香入瑶席,梅花有情即来;夜雪初积,离人有情难寄,于是乃用梅花作结,不说人之相忆,偏说花之相忆,但梅花是“无言”,是“耿”,则又无不打上人的烙印。既然现实中愿望无法达成,则又只能回到过去,脉络上又与开篇呼应,回忆当年的“曾携手处”,自然写出当年之盛,现在之衰,最后以“几时见得”的感叹,将情和景一起收束。 虽然一直以来姜夔的咏物词不乏好评,但王国维在其《人间词话》中却很是不以为然,特别是谈到《暗香》诸作,他认为是“隔”,即说来说去,“无一语道着”梅花[45]。这个评价,虽然对姜夔明为咏物、实为写情的初衷有所忽略,但就写法而言,他的观察确是细致的。在姜夔手中,咏梅不仅是借鉴赋的手法,进行铺叙,而且更化实为虚,在虚空腾挪上大展身手。他在咏物词创作中的审美观,就是“咏物而不滞于物”[46]。如果说,咏物是南宋词人体现其雅人深致的重要方式之一,而在姜夔手中,则做得更为精致,更有特色。张炎在其《词源》中指出:“词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为情所役,则失其雅正之音。”他认为,“为情所役”之病,即使周邦彦这样的词坛大家亦有所不免,所举的例子有“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天便教人,霎时得见何妨”,“又恐伊,寻消问息,痩损容光”,“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晌留情”,等等,“所谓淳厚日变成浇风也”[47]。这实际上就是说,由于表达的方法太过直接,减少了玩味的余地,就显得不够“醇厚”。张炎批评周邦彦时所举的例子并不是咏物词,但从表现方法上也可以互参。所以,像《暗香》、《疏影》这样的作品,在文学史上当然有着多重的意义,其中重要的一点,就是其“醇厚”,调动不同时空,站在不同角度,由远及近,由近及远,多方描写刻画,这固然可以说是“并未道着”,如王国维所云,却也正能体现品味的精致,心思的细腻,是更趋向于雅的一种表现。 为人和为文的关系非常复杂,无法一例看待,不过我们也可以试着从这个角度去认识姜夔。他在生活中的雅是在俗的氛围中,由于保持心灵的距离,而创造出的一种品格,而他的咏物词取得成功的重要原因之一,也是善于调动时空的距离,“咏物而不滞于物”。这样写,感情的表达往往显得不够强烈,这也就是为什么周济说“白石放旷,故情浅”,而且也得到了王国维的同意。不过,情之有无或深浅,有时也要透过现象进一步去看。他写合肥情人的作品姑且不论,即以咏梅而言,其角度的转换,正是一种感情的酝酿,其中可能没有一个特定的着力点,但不断增强的厚度,其实也正说明其情之深,不可表面化了。 将姜夔的词特别是咏物词的雅和他的生活方式联系起来,这可能只是一种偶然,或者说是一种巧合,不一定具有普遍的意义,但彼此之间也可能有一种内在的联系,作为一种参照,值得提出来。姜夔之后,一直到宋元之际,词坛上追求晋宋风度,特别是倾慕陶渊明的现象蔚然成风,其内涵非常丰富复杂,大大超过本文所讨论的问题,但是,总体来看,与姜夔的提倡也是分不开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