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姜夔脱略外在的内心追求 姜夔的创作在当时就有相当的影响,但真正进入批评家的视野,主要依赖于张炎在《词源》中的揄扬。张炎是张鑑的孙子,他的袓父对姜夔非常理解,这一点,也许无形中被孙子继承下来了。与袓父不同的是,张炎是从作品来谈人品的。在《词源》中,他非常称赞姜夔的人品,也不止一次地称赞《暗香》、《疏影》等词,或说他的词“不惟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或说他的词:“清空中有意趣,无笔力者未易到。”还称赞《暗香》、《疏影》二篇“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立新意,真为绝唱”[31]。中国一向有诗如其人之说,在张炎看来,能够写出如此作品的人,当然是表里澄澈,清气透骨的。 不过,也有人不这么认为。经过了清代前期和中期如日中天的追捧,特别是浙西词派两代领袖朱彝尊和厉鹗的宣扬,姜夔的地位本来已经非常稳固,可是进入清代后期,在常州词派的视野中,就受到了挑战,除了文本的重新阐释之外,也还有对其人品的微词。如周济在其《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中将姜夔与辛弃疾相提并论,认为“二公皆极热中,故气味吻合”[32]。什么是“热中”,周济没有具体说,也许是说追求的急切,姜夔的内心并不像他的作品那样清雅。可能这一层意思被王国维看出来了,因此,在《人间词话》中,他非常贬抑姜夔的人品:“东坡之旷在神,白石之旷在貌。白石如王衍口不言阿堵物,而暗中为营三窟之计,此其所以可鄙也。”“‘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文字之事,于此二者,不能缺一。然词乃抒情之作,故尤重内美。无内美而但有修能,则白石耳。”[33] 从王国维的观点看,清客具有依附性,目的是为了物质利益,因此,从人品来看,不可能清,也不可能雅。即使其作品能够给人如此感觉,也只能是错觉,是没有透过现象看本质。他说的虽然只是词,无疑也能通之于诗。鲁迅对于清客也有一段论述,与王国维颇有互通之处:“就是权门的清客,他也得会下几盘棋,写一笔字,画画儿,识古董,懂得些猜拳行令,打趣插科,这才能不失其为清客。也就是说,清客,还要有清客的本领的,虽然是有骨气者所不屑为,却又非搭空架者所能企及。”[34]清客是否就都是没有骨气的?问题显然没有这么简单。 养士的传统,在中国已经有很多年的历史了。从春秋战国开始,在封建社会里一直延续下来,其间,士的品类也是五花八门,并不能一概而论。事实上,士和养士者之间,清客和恩主之间,彼此也是互动的关系,是互相需要的关系。《战国策·齐策四》中有这样的描写:“鲁仲连对孟尝君曰:君好士也!雍门养椒亦,阳得子养,饮食、衣裘与之同,皆得其死。”[35]《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中则这样记载:“驺子(驺衍)重于齐。适梁,惠王郊迎,执宾主之礼。适赵,平原君侧行撇席。如燕,昭王拥彗先驱。”[36]能得到这样尊重的士,就不一定都是没有骨气的,人品也不一定都是卑微的。他们的自尊,他们的自负,他们的才华,他们的品味,都会构成特定的人生态度,而这层关系的另外一边即养士者,很可能特别看重的就是这些。况且,清客并不是下属,应该待之以礼,尽管这一点往往很难做到,理论上还是成立的。所以,不能忽略清客中流品的复杂性和多样性。 如果从这个意义上来认识姜夔,便不能不承认,在江湖诗人中,他确实有其独特性。不妨仍从他的创作谈起。在《自叙》中,姜夔曾列举了一系列名单,皆是对其欣赏者,然而,列举之后,他也非常感慨:“嗟乎!四海之内,知己者不为少矣,而未有能振之于窭困无聊之地者。”[37]说明他曾经四方奔走,终于未能实现自己的目标。不错,对此,他确实遗憾,但还原到当时的情景,他的表现又怎样呢?还是以进谒范成大那一次来说,从石湖归来,虽然得到了小红,毕竟不是他所希望的“振之于窭困无聊之地”,但他仍然并不沮丧。除了上文曾经提到的《过垂虹》一诗外,他的《除夜自石湖归苕溪》组诗十首也颇能予以证明。这十首诗,感情比较复杂,交织着有志难骋的怅惘、频年做客的愁怀、即将归家的喜悦、才华过人的自负,以及船行途中面对大自然的深深欣赏,但其整体格调是清虚宁静,恬淡自如。如第一首:“细草穿沙雪半销,吴宫烟冷水迢迢。梅花竹里无人见,一夜吹香过石桥。”干求无成,除夜归家,固然是百般滋味,但是,诗中所描写的,却是除旧布新之感。虽然仍是冰雪覆盖,但细草从中穿出,看出新生命的倔强;竹里梅花虽无人见,却清香不断,一路随着船行,似有深情。即使如第九首:“少小知名翰墨场,十年心事只凄凉。旧时曾作梅花赋,研墨于今亦自香。”虽然写十年知名,带来的惟有凄凉,可是,后两句仍然让人感到,诗人是多么充满自信。还有第十首:“环玦随波冷未销,古苔留雪卧墙腰。谁家玉笛吹春怨,看见鹅黄上柳梢。”[38]写梅花虽然就要凋落,可是报春之功已了,柳梢已经绽出新芽,显得充满乐观。一头一尾,以梅花起结,无疑是其人格的形象体现。因此,姜夔实际上具有类似禅宗“无所住而生其心”的行为模式,他能够顺应事物的变化,而且,能够将自己的追求精神化,即超越具体的行为,表现出具有超越性的纯净[39]。 不妨与刘过作一个比较。刘过和姜夔都是早期江湖诗人的代表人物,都有相似的生活形态,可是,南宋灭亡之后,人们反思前朝,对刘过这样的人颇有微词,而不提及姜夔,如上文所引方回之说。这是为什么呢?请看下面两段记载: 黄尚书子由帅蜀,中阁乃胡给事晋臣之女。过雪堂,行书《赤壁赋》于壁间,改之从后题《沁园春》一阕,其词云:“缓辔徐驱,儿童聚观,神仙画图。正芹塘雨过,泥香路软,金莲自拆,小小篮舆。傍柳题诗,穿花觅句,嗅蕊攀条得自如。经行处,有苍松夹道,不用传呼。 清泉怪石盘纡,信风景、江淮各异殊。记东坡赋就,纱笼素壁,西山句好,帘卷晴珠。白玉堂深,黄金印大,无此文君载后车。挥毫处,看淋漓雪壁,真草行书。”后黄知为刘作,厚有馈贶。寿皇锐意亲征,大阅禁旅,军容肃甚。郭杲为殿岩,从驾还内,都人昉见一时之盛,改之以词与郭云:“玉带猩袍,遥望翠华,马去似龙。拥千官鳞集,貂蝉争出,貔貅不断,万骑云从。细柳营开,团花袍窄,人指汾阳郭令公。山西将,算韬钤有种,五世元戎。 旌旗蔽满寒空,鱼阵整、从容虎帐中。想刀明似雪,纵横脱鞘,箭飞如雨,霹雳鸣弓。威撼边城,气吞胡虏,惨惨尘沙吹北风。中兴事,看君王神武,驾驭英雄。”郭馈刘亦逾数十万钱。[40 嘉泰癸亥岁,改之在中都,时辛稼轩(弃疾)帅越。闻其名,遣介招之。适以事不及行。作书归辂者,因效辛体《沁园春》一词,并缄往,下笔便逼真。其词曰:“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坡仙老,驾勒吾回。坡谓西湖,正如西子,浓抹淡妆临镜台。二公者,皆掉头不顾,只管衔杯。 白云天竺去来,图画里、峥嵘楼观开。爱东西双涧,纵横水绕;两峰南北,高下云堆。逋曰不然,暗香浮动,争似孤山先探梅。须晴去,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辛得之大喜,致馈数百千,竟邀之去,馆燕弥月,酬倡亹亹,皆似之,愈喜。垂别,赒之千缗,曰:“以是为求田资。”改之归,竟荡于酒,不问也。词语峻拔,如尾腔对偶错综,盖出唐王勃体而又变之。余时与之饮西园,改之中席自言,掀髯有得色。[41] 与姜夔比起来,刘过可以算得上是成功者,两条资料都记载,他获得了丰厚的馈赠,这是姜夔远远不及的。但从后一条资料看,在人品上,刘、姜二人至少有两点不同。一是刘过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刻意模仿辛弃疾的风格进行创作,一定程度上满足了辛弃疾的心理。这一点,姜夔肯定是不会做的。他和杨万里、范成大等结交,是放在一个平等的位置上[42],他由衷地称赞杨、范二人的诗,却不会去模仿,特别是不会为了特定的目的去模仿,因为他的心灵也是充满骄傲的。二是即使他实现了自己的目的,得到了馈赠,他也一定不会像刘过那样“掀髯有得色”,他会觉得这是一个自然的结果,平静地看待,不改其淡定与从容。或许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人们才不会觉得姜夔有什么不妥,而这一点,对于士人处世而言,又有着特别的意义。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