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姜夔在江湖诗人中的独特性 姜夔确实是一生漂泊江湖,也是一生依附别人而过。不过,他在这种生活中,却又有自己的追求,或者说,有自己的分寸。 姜夔曾为自己作过一篇叙,其中说道:“四海之内,知己者不为少矣,而未有能振之于窭困无聊之地者。旧所依倚,惟有张兄平甫,其人甚贤,十年相处,情甚骨肉,而某亦竭诚尽力,忧乐同念。平甫念其困踬场屋,至欲输资以拜爵,某辞谢不愿。又欲割锡山之膏腴,以养其山林无用之身。惜乎平甫下世,今惘惘然若有所失。人生百年有几?宾主如某与平甫者复有几?抚事感慨,不能为怀。”[22]这里,姜夔所怀念的人是张鑑。张是世家子弟,豪富之人,他欣赏姜夔的才华,希望有所帮助,而且不止一次。第一次是资助姜金钱,让姜去买一个官;第二次是在无锡的锡山,送给姜一片肥沃的土地,供其养老。 第一次,姜夔辞谢了。在中国历史上,姜夔主要是作为隐士的形象出现的,但是,在宋代,不仅隐士的构成非常复杂,而且隐士的生命历程,也不见得始终如一。有时可能求仕不成而隐,有时可能隐逸半途忽有求仕之心,有时甚至形隐而神仕,不一而足。姜夔与不少读书人一样,也有过建功立业的抱负,不过科场总是不得意。他也希望得到破格的选拔,于是向朝廷上表,试图通过展示才华,引起皇帝的注意,可是也失败了。张鑑的“输资以拜爵”,就是在这个背景中提出的。姜夔之所以辞谢,是因为他既有对自己才华的自信,也有个人性格的高傲,他确实希望能够有一个施展的机会,但却不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尤其不希望通过被资助而买官的方式。在这方面,即使是号称了解他的张鑑,也还未能洞悉其内心。 第二次,“欲割锡山之膏腴”尚未实施,张鑑就下世了。从姜夔“惘惘然若有所失”的描写来看,他是接受这种方式的,因为,在宋代,本来就有推重隐士的传统,富人出钱为寒士买山,也是常见的现象[23]。从富人一方来说,满足了好士之名;从寒士一方来说,则顺应了社会风气,不至于有什么压力,人格上也不会受到伤害。这其实是一种约定俗成、心照不宣的规范,所以,姜夔才会在张鑑下世之后,感叹“人生百年有几?宾主如某与平甫者复有几?抚事感慨,不能为怀”。因为他这里不是在惋惜一位恩主,而是在悼念一位知己。 于是,我们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姜夔在自己的江湖生涯中,尽管必然地要依人做客,但他非常看重人格的独立,看重平等的交往。这是一种不易拿捏的分寸,但姜夔却掌握得非常好。这一点,从他和范成大的交往中也可以看出来。 姜夔与范成大的相识是通过杨万里,而姜夔认识杨万里是通过蕭德藻。杨万里一见姜夔,即非常欣赏,但他认为自己没有能力予以提携,因此转介给友人范成大,并以诗的形式,写了一封介绍信,类似方回所说的“阔匾”[24]。这首诗作为江湖诗人生活历程中的一个证明,非常值得介绍。诗题为《送姜夔尧章谒石湖先生》:“钓璜英气横白蜺,欬唾珠玉皆新诗。江山愁诉莺为泣,鬼神露索天泄机。彭蠫波心弄明月,诗星入肠肺肝裂。吐作春风百种花,吹散濒湖数峰雪。青鞋布袜软红尘,千诗只博一字贫。吾友夷陵萧太守,逢人说君不离口。袖诗东来谒老夫,惭无高价当璠玙。翻然却买松江艇,径去苏州参石湖。”[25]作品先写姜夔才华过人,诗思敏捷;继说其奔波江湖,虽作诗盈篋,却不遇知音,贫困交加;再说由于老友萧德藻的推重,得以结识,但自己分量还不够,无法给予适当的提携,因此最后说最恰当的恩主应该是范成大,可以持这首诗到苏州去进谒。 杨万里也可以说是“当世显人”了,这封诗写的介绍信也非常有分量,范成大的接纳当是必然的事。我们尚不知姜夔见到范成大以后是怎样表达仰慕的,但是,姜夔读到杨万里的这首诗之后的和作,可以给我们一些启发。诗题为《次韵诚斋送仆往见石湖长句》:“客来读赋作雌蜺,平生未闻衡说诗。省中诗人官事了,狎鸥入梦心无机。韵高落落悬清月,铿锵妙语春冰裂。一自长安识子云,三叹郢中无白雪。范公萧爽思出尘,有客如此渠不贫。堂堂五字作城守,平章劲敌君在口。二公句法妙万夫,西来嚢中藏鲁玙。只今击节乌栖曲,不愧当年贺鉴湖。”[26]第一句用王筠读沈约《郊居赋》,将“雌霓连踡”的“霓”读作入声,沈约引以为知音事,言自己遇到了知己。第二句用西汉匡衡说《诗》高妙之事,称赞杨万里才高学博,自己闻所未闻。三、四句说杨万里虽然身在仕途,但心在江湖,人品清雅。第五句至第八句说杨万里的诗格调清奇,语言精妙,就像西汉文学家扬雄一样有阳春白雪之姿,并世无人能匹敌者。九、十句通过夸赞杨万里带出范成大,所谓不知其人知其友,说有杨这样的朋友,范成大为人的萧爽出尘可想而知。第十一句至第十四句范、杨合写,说二人既是好朋友,互相推重,又是诗坛劲敌,互相竞争,写出的诗真是字字珠玑。《初学记》卷二十七引《逸论语》:“璠玙,鲁之宝玉也。孔子曰:美哉璠玙,远而望之,焕若也;近而视之,瑟若也。”[27]前面已经大力称赞杨万里,如今以范成大作为杨的诗坛对手,正是最好的颂扬之词。最后二句用唐朝贺知章激赏李白,来写杨万里对自己的欣赏,不动声色地表达了对范成大的期待。此典出自唐孟棨《本事诗》,李白初至长安,贺知章见其《乌栖曲》,叹赏苦吟,称赞说:“此诗可以泣鬼神矣。”[28]这样用诗来表达期待引汲的心理,可谓自占身份,不卑不亢。称赞而不阿谀,期待而不猥琐,很有分寸感。 姜夔前往石湖谒见范成大,到底有什么具体想法,我们现在已经无法知道,但既是进谒,必有所求。可是看他在《暗香》一词的小序中所写:“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肄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29]宋光宗绍熙二年(1191)冬天,他在石湖待了一个多月,好像天天就是在“授简索句,且征新声”这样的生活中度过。元人陆友仁《砚北杂志》记载:“小红,顺阳公(即范石湖)青衣也,有色艺。顺阳公之请老,姜尧章诣之。一曰,授简征新声,尧章制《暗香》、《疏影》两曲,公使二妓肄习之,音节清婉。尧章归吴兴,公寻以小红赠之。其夕大雪,过垂虹,赋诗曰:‘自琢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尧章每喜自度曲,吟洞箫,小红辄歌而和之。”[30]姜夔去见范成大,肯定不是为了得到一个小红,但他却体现出如此发自内心的喜悦,可见,进谒这件事,对于姜夔来说,是得固可喜,不得亦欣然,体现出一种随缘自适的韵度。 因此,这也就体现了姜夔和一般江湖诗人的不同:他无法摆脱这种生活,似乎也并不拒绝这种生活,但是,他却总是能够保持平静的内心,在俗的生活中,得到雅的意韵。这显然得到了普遍的尊重,所以才有这么多称他为高士的评价和赞扬。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