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钧天乐》传奇中,尤侗对这位临邑才女的仰慕和攀附是十分坦诚的。他没有直接提及叶小鸾之名,但文本提供的诸多细节,让读者很容易联想到这位彼时苏州一带的知名才女。如第五出《叹榜》,寒篁(叶小鸾)的母亲上场即云:“先夫魏叶,曾为县令。”叶,已经指向了叶小鸾的姓氏;《叹榜》之【尾声】(旦):“你教我加餐,怎举杯和箸?算只有梦魂堪煮。”“梦魂堪煮”又与叶小鸾自号“煮梦子”发生了关联;而沈白所谓“才色倾城”(第二出《歌哭》)、“悼亡之惨,恰在催妆之日”(第九出《悼亡》)等语,亦可以一一与叶小鸾的相关传记发生对应。最为关键的是女主人公的名字“寒篁”,源自叶绍袁《续窈闻》中的记载。而尤侗对此也非常熟悉:“叶小莺,字琼章,号瑶期,宛君季女,许张氏,未嫁而卒。有《返生香》。泐子云:‘小鸾,本月府侍书女,名寒簧。’”[60]其他例证更是不胜枚举。如第八出《嫁殇》,当听母亲“拣定今月十五日”成婚后,寒簧(叶小鸾)问侍儿:“今日几日?”侍儿答:“初十日了。”寒簧又说:“如此甚速,如何来得及!”与沈宜修《季女琼章传》所记几乎一样。凡此,无一不指向叶小鸾。 对“意中人”的本能向往和始终不能释怀,促使尤侗将沈白与魏寒篁建构为一对情侣,通过传奇艺术的演绎宣示一种理想的才子佳人模式。在《钧天乐》中,沈白与魏寒篁之间本有父母之命,因生活困窘、科举失利未能成婚。当寒簧得知未婚夫再次下第,忧郁成疾,加之“全无廉耻”的哥哥魏无知欲将她改嫁程不识,“因此抱恨,症候转加”(第八出《嫁殇》),终在失望和无奈中忧病而逝。直到沈白于天界得中状元,方由王母和嫦娥为媒,终成连理。对一个同时同郡的名媛进行如此扬才露己式的意淫,尤侗遭到的非议可想而知,嘉庆时期的才女汪端即指责他“语多轻薄,文人口孽又过临川”。[61]不过,作为才子生活的生动景观,寒篁形象不仅担负着确认才子价值的意义,对极大地满足尤侗一厢情愿的梦游神恋心理,似乎也不可或缺,这其实是他才子情结激荡于胸的必然结果。 尤侗的家庭生活并非不美满,妻子曹令(1621—1678)虽“性卞急”,才情有限,毕竟“端庄淡静”,“深明书义”[62];且彼此相濡以沫,患难与共四十载。[63]康熙十七年(1678),正当汲汲于功名的尤侗在北京奉旨候试博学鸿词科时,妻子因病去世的噩耗传来,他悲痛不已,创作了一百余首情深意切的悼亡之作,并与众多名人朋友的哀挽之作结为《哀弦集》。很多诗作非常感人,如:“暂别同衾剧可怜,应知同穴尚千年。三生石上精魂在,愿结同心再世缘。”[64]可见两情欢好,十分称意。但是,作为一位风流才子,尤侗亦曾如此表示:“予沦落不偶,无家室之乐……”[65]也从未放弃过那些婚姻之外的感情补偿,所谓“扬州梦”是也。其《放歌》五首之四云:“世上负心十八九,了此只须一匕首。乌呼!安得季布、朱家结为友,更有红线、隐娘娶作妇。”[66]其实,对于一切拥有美色和才艺的佳人,都有纳入怀抱的幻想,并非只是尤侗一人的白日梦,汤传楹在构想自己遗世独立的生活理想时,亦曾产生过如此期待:“梦觉徐徐,两美在侧。一寐一寤,一偎一抱。”[67]从这个意义上说,尤侗在精神和艺术领域表达对叶小鸾这样一位才女的向往与期待,似乎也可以理解。 叶小鸾才女形象的建构离不开金圣叹,金圣叹对尤侗的影响其实也一语难尽。以《钧天乐》而言,寒篁的名字,是泐庵大师金圣叹为叶小鸾招魂时所用,尤侗径取为主人公之名;寒篁的绝笔诗:“身非巫女学行云,常对三星簇绛裙。清吷声中轻脱去,瑶天笙鹤两行分。”乃金圣叹扶乩之作,不过是假用叶小鸾声口,尤侗仅仅改动三字;寒篁的遗稿,当沈白观赏时:“你看清文满箧,新制连篇,正是‘团香写就夫人字,镂雪装成幼妇词’。薄福书生,如何消受得起?”“团香写就夫人字,镂雪装成幼妇词”两句也取自金圣叹的乩词,此句后来在《林下词选序》被再次使用,足见尤侗欣赏、赞许之深。值得注意的是,《钧天乐》中寒篁形象既非金圣叹建构者的简单复制,也不是历史人物叶小鸾的直接呈现,而是尤侗关于才女幻想的经验凝结和艺术诠释。这从其女仙封号的演变汇合即可看出。在金圣叹的扶乩活动中,叶小鸾身居“缑山仙府”,为月府侍书女,后被收入泐庵大师的无叶堂中,法名“绝际”。[68]而在《钧天乐》第二十出《瑶宫》中,王母如此介绍寒篁:“今有魏氏寒簧,本是传言玉女,因与侍香金童沈郎私订三生,误投五浊仙。他两人应作天边匹偶,却无人世姻缘,故使终日穷愁,少年离别,备尝才子佳人之苦。”寒篁逝后,得王母提携,云:“今后可住我瑶宫,为散花仙史。”(第二十出《瑶宫》)又后来,因随嫦娥学习紫云之歌、霓裳之舞,留住月宫,方为月府侍书女。用她自己的话就是:“奴家寒簧,昔为瑶宫花史,今作月府侍书。”(第三十出《闺叙》)且不说此月宫非金圣叹之所谓月府[69],仅从寒篁前世来生称谓之变化,即可发现,尽管对叶小鸾无限仰慕,但尤侗并未放弃将另外一些女神元素注入寒篁形象中,力图打造一个他心目中更为美好的艺术形象。如“瑶宫”之“散花仙史”名,取自他心仪已久的一位女仙:“岁癸未,予读书王氏如武园,偶为扶鸾之戏,得遇瑶宫花史云。……王母怜其幼敏,录为散花仙史。”[70]“瑶宫花史”与尤侗彼此唱和,十分投契;又云其侍儿楚江与尤侗前世有缘,“遂请于王母,许于甲申二月降生赵地”,与之续缘;以致他多年后“每策蹇往来邯郸道上,秦楼日出,游女如云,恍然若有所遇,卒无鼓瑟而至者”[71],念念不忘这一约定,怅恨仙人之不守信誓。寒篁,应该是以叶小鸾为主又集中了其他女性优点与长处的一位更完美的艺术形象。 只是尤侗笔下的这位佳人功名利禄之心旺盛,不但与叶绍袁夫妇笔下的叶小鸾不可同日而语,与金圣叹塑造的“叶小鸾”更难以比并。在叶氏夫妇眼里,叶小鸾容貌美,个性亦不同凡俗:“性高旷,厌繁华,爱烟霞,通禅理。”所谓“才色并茂,德容兼备”[72]也。尤其她气质中蕴含的仙霞之气,借助“流光闲去厌繁华,何时骖鹤到仙家”[73]、“三山碧水魂非远,半枕清风梦引长”[74]等诗句的表达,体现为清空、华艳、哀婉的艺术魅惑,直接启发了金圣叹的扶乩创作。金圣叹的乩词则更着意于凸显叶小鸾的秀丽明艳、灵慧多才、机智敏捷、孤高自许,并借之传达一位少女对青春、自然和美的眷恋与渴望。如是,“潜隐于叶小鸾内在世界的多愁善感和弃世求仙倾向,经泐师的强化,生发出具体可感的形象特质和传奇因素,激发了有关离经叛道的审美想象,叶小鸾形象因之具有了丰富的形象结构和传神的艺术魅力”。[75]相比之下,《钧天乐》中的寒篁形象颇多烟火气,还染上了少许道学腔。譬如她闻知沈白下第的叹息之语:“(叹介)咳,古来才子数奇,佳人薄命,同病相怜。世间多少女郎,七香车、五花诰,享受荣华。偏我寒簧,寂寞深闺,香消粉褪也。似下第秀才一般,好伤感人也。”(第五出《叹榜》)将“七香车”、“五花诰”的荣华看得高于一切,自然有情悭等同于“下第秀才”之比。此段眉批揭示云:“后来做夫人的比官人更加性急,如寒簧十五女郎,一闻儿夫下第,无限感慨,至以死继之,何热中(原文如此)之甚也! ”这里,将女子的怀情不遇转变为对怀才不遇的世俗期待,脱去了香艳,也少了一份清新。寒簧的青春早夭固然达成了批判科举的目的,然其热衷于“做夫人”的烟火气也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其形象的美感。如是,作为一位花季少女应有的青春觉醒及对自由的向往,在寒篁的身上几乎没有体现;与叶小鸾的出尘之思始终夹带着自由洒脱清空的女性魅力相比照,真是一种本质上的悬隔。也就是说,《钧天乐》中的女性形象塑造虽然也指向才女不幸与人生短暂的怀情不遇主题,呈现出的艺术魅力却远逊于同期的很多作品,《钧天乐》未能成为传奇戏曲之经典当与此相关。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