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怀情不遇:《钧天乐》中的女性世界 与怀才不遇多展现男性世界的逼仄不同,怀情不遇的兴奋点更多投注于幽怨婉约的女性世界,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对与才子相关的“佳人”的心灵世界的演绎。怀情不遇是明末清初时期审视男女感情状态时最能博人关注的话题。其与怀才不遇多有相通之处,“美人易老,佳人早夭,本来容易契合男性文人怀才不遇的感伤心理,何况女性的怀情不遇与男性的怀才不遇在价值结构与审美意义上存有深层认同之处;以才子不遇呼应红颜薄命的忧伤感慨,以‘才与命妨’的不幸抒发边缘文人的怨愤不平,既是香草美人文学传统的历史延展,也容易达成文人借助这种文化象征表达对儒家文化价值中心的疏离倾向”。[51]《钧天乐》对女性世界的建构即如此。在尤侗笔下,怀情不遇首先是怀才不遇的现实补充和情感映衬:“人生世上,若无伉俪之欢,总使拔地升天,只算虚生浪死。”(第二十五出《仙访》)他对汤传楹的“三副泪”理论十分赞同:“人生不可不储三副痛泪:一副哭天下大事不可为,一副哭文章不遇识者,一副哭从来沦落不偶佳人。此三副方属英雄身泪,真事业、真性情,俱在此中。”[52]正是“哭从来沦落不偶佳人”的诉求,才让尤侗一类文人对那些怀情不遇的佳人投注了特殊的赞美、惋惜与喟叹。 于是,《钧天乐》中两位才子各有佳偶,既为情理之必然,亦为题中应有之义。杨云与夫人齐素纨“少年伉俪,燕婉同心”(第六出《浇愁》)的感情生活,因有汤传楹夫妇的真实生活作为写照,并不需要多少虚构。两人一个是“才华无匹,绝世风姿”的稀世才子,一个是“冰雪聪明,芳姿如画”的绝世佳人,面对失意的生活彼此慰藉,诗词唱和,呈现出才子佳人生活的理想状态。如“彩笔题残无处赠,妆台画出小眉青”(第十出《祷花》)的闺中之乐,如“夜熏瑞脑喷金兽,晓卷珠帘挂玉钩”(第十二出《哭友》)的恩爱之情,均笔墨细致,婉转多情。《祷花》一出,特意以汤传楹的散曲作品为蓝本,传达夫妇二人两情相得的浪漫情怀,颇得汤氏之作的艺术韵意。 在有意还原汤传楹夫妇“惆怅相怜惜”的优雅生活的同时,《钧天乐》还为杨云夫妇的伉俪之好注入缠绵悱恻、哀感顽艳的情绪。面对杨云的“忧生之嗟”、“蒲柳先零”,妻子含泪回答:“妾与相公,生则同衾,死则同穴。相公倘有不测,妾岂能独生乎?若有丝儿病,这一缕魂灵,敢向夜台先等。”(第十出《祷花》)有力照应了这段“一时佳话,千载伤心”的生死之情。其实,一代才子佳人的香消玉殒,这段发生在现实的故事本身已足具震撼人心的魅力。作为亲历者,尤侗曾多次表达羡慕和感动:“丁氏少君一岁,才色双丽,伉俪比肩,若青鸟翡翠之婉娈矣。”[53]有诗云:“镜中一啸殉青鸾,留下啼痕染竹斑。此去长眠并枕树,不须重上望夫山。”[54]又悼文云:“所持为卿谋慰者,惟有闺中人相从地下。吹箫双去,仍上凤皇之楼;舞镜重开,永守鸳鸯之冢,又为紫玉青陵增一佳话。”[55]而对他们“夫妇恩情不舍,所以同穴相从”(第十二出《哭友》)的艳羡,应是他将才女叶小鸾故事引入《钧天乐》传奇并设定为自己的“佳人”的重要心理动因。 叶小鸾(1616—1632),字琼章,吴江人,叶绍袁之女,叶燮之姊,年十七而逝。作为一位完成过《返生香集》中那些哀感顽艳之作的才女,她少年早夭,婚前而逝,并因为金圣叹的扶乩活动而留下了一段美丽的传奇[56],在苏州一带传诵甚广。作为同郡友人,尤侗曾拜访过叶绍袁,与叶燮亦有交往,当然对叶小鸾的故事并不陌生。他仰慕叶小鸾的才华,曾以多种方式表达过向往之情和艳羡之意。譬如他的三个女儿,名琼华(生于崇祯十三年)、琼莹(生于崇祯十六年)、琼英(生于顺治二年),一以贯之以“琼”命名,照应叶小鸾“琼章”之字;譬如在审视周边才女创作时,他情不自禁地表示:“松陵素称玉台才薮,而叶小鸾《返生香》仙姿独秀。虽使漱玉再生,犹当北面,何况余子?”[57]在《西堂全集》中,涉及叶小鸾的诗词作品有多篇,如《戏集〈返生香〉句吊叶小鸾》十首、《鹧鸪天·和叶小鸾梦中作》、《蝶恋花·吊返生香》等,毫无遮拦地表达了对这位当代才女的倾慕和赞赏。如:“疑是凌波洛浦游,不知香艳向谁收。海棠睡去梨花褪,只有多情宋玉愁。”[58]作为尤侗的第一知己,汤传楹曾有这样一段话:“展成自号三中子人不解其说,予曰:‘心中事,扬州梦也;眼中泪,穷途哭也;意中人,《返生香》也。我比猜诗谜的杜家何如?’展成笑而不答。”[59]所谓“返生香”,即借同名文集指代意中人叶小鸾,叶小鸾显然是青年尤侗的梦中情人。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