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是《游仙诗》主题所体现的错误思想观念: 上述三个特征仅仅是就《游仙诗》内容的精华部分,即学道修仙的原因和对如何超越生命悲剧的探索等内容所做的简要分析。随着诗歌内容从提出问题向给出答案的转换,有关内容的思想性质也发生了根本变化:前一部分所具有的悲剧精神、超越精神和哲理性特征早已杳无踪影,而呈现出迥然不同的荒诞、愚昧和自私的性质特征。 前面说过,人类寻找安身立命之本和生命“支撑点”的努力从来没有停止过,但这个安身立命之本和生命的“支撑点”究竟是什么,不同的人、不同哲学的回答是完全不同的。诗人在经历了反复探索和失败之后也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以学道修仙、成为神仙到另一个世界的方式来摆脱悲剧性命运及其所造成的痛苦和焦虑。这说明,诗人是把神仙世界作为安身立命之本和人生的归宿,也就是以此作为安顿灵魂的终极价值。诗歌后一方面内容所反映的学道修仙的实际践行正是这种观念的体现。 十分明显,诗人给出的这个答案是完全错误的:世界上根本没有超现实的存在,神仙世界不过是宗教观念的形象演绎,人能成仙更是虔诚信仰者的痴心妄想。因为人间的问题从来只能在人间解决,幻想以超现实的力量解决现实问题无异于异想天开。这种违背客观规律的荒诞、愚昧之举只能说明信仰者精神的病态扭曲。 实际上,学道修仙的人生之路是一条远离现实、回避矛盾、毫无作为的消极之路,是迷失了人生方向的士大夫的错误选择。他们完全丧失了人的主体性而不得不匍匐于神的脚下,将自己的命运交给神来掌握。因此,那些关于神仙世界的美好想象,尽管十分具体,令人神往,但终究不过是他们的“自我意识”(20)和无奈的“叹息”(21)。这样的“自我意识”和“叹息”除了使精神得到暂时的安抚——实际是麻痹——之外,根本不可能改变悲剧性命运,更不可能给人带来幸福。 退一步说,即使诗人真的成了神仙,实现了长生不老,自由、快乐的宗教理想,那也仅仅是为了一己之私,除了满足个人的感性欲望之外,根本没有任何其他更高层面的追求。就是说,这条人生之路不但与他人没有任何干系,不可能对世界和社会有什么裨益,而且也根本无助于个人人格的完善;恰恰相反,它只能暴露其自私、狭隘的本质。因为如果生存仅仅是为了自己,而对他人没有任何意义,那么,其生存也就失去了意义。换言之,真正有意义的人生,除了对自己有意义之外,更要有超越于我的意义,而有益于社会群体和历史进步。诗人的选择恰好相反,所以,与前一部分所表现的悲天悯人情怀和不失崇高的超越精神相比,在后一部分中其精神境界可谓一落千丈而直接堕入了另一个极端:“与优美最处于对立地位的,莫过于无聊了;正有如降低到崇高之下的最深处的,莫过于是笑柄一样。”(22)从今天的角度看,诗人为了那个虚幻不实的神仙世界而沉溺于宗教修炼不能自拔的愚蠢、荒诞行为,确实显得滑稽可笑。 《游仙诗》对中国诗歌发展史的意义和贡献 以前由于没有正确把握《游仙诗》的思想内容和主题,所以根本无法正确评价它的思想艺术成就及其对于中国诗歌发展史的意义和贡献,现在,搞清了这些问题,可以说也就具备了分析评价其“成就”“意义”和“贡献”的条件。 第一,《游仙诗》主题具有全新的思想内涵和鲜明的创新特征。 郭璞具有强烈的生命悲剧意识,十分注重感受时间和生命,体验宇宙和人生,(23)这使《游仙诗》与以前的诗歌相比,在关注的对象和题材方面发生了明显而深刻的变化,并赋予其主题以全新的思想内涵和鲜明的创新特征。 自先秦至汉魏的一千多年间,诗歌作品的关注对象和题材多集中于社会、家庭和个人出处等方面,诸如政治黑暗、社会动乱、民生疾苦、家庭婚姻乃至日常生活以及个人理想、抱负和经历、遭际等等,总之,多是一些具有较强社会性的现实问题,反映的多是对于美好未来的向往,对于不合理现实的不平和理想抱负不能实现的痛苦、悲哀等等。《游仙诗》虽然也是从人的生存状况出发,但所关注的却不是这些问题,而是人在宇宙中即在时间和空间,方面的局限性所造成的悲剧性命运及其所带来的焦虑和痛苦。这说明诗歌题材和关注对象已经从社会、家庭和个人前途转向了人的生命,由人的现实生活转向了人的生存境遇,由对社会光明、公平、正义的追求转向了对人生意义的思考和生命价值的追求。相应地,作品重点描写的对象也不再是社会历史和日常生活景象,而是与终极问题密切相关的人的内心世界和精神变化,主要揭露的也不再是现实生活中的种种黑暗和丑恶现象,而是抒发生命悲剧所引发的焦虑、痛苦和悲哀。概而言之,《游仙诗》写的不是社会、家庭和个人的悲剧,而是人所不可避免的生命悲剧;而诗人对于摆脱悲剧性命运的反复探索,说明《游仙诗》已经超越了世俗性的理想和追求,而具有明显的终极关怀的特征。 总之,正是郭璞的强烈生命悲剧意识使他在前人关注和惯用的题材范围之外,从另一个角度聚焦人的生存和命运以及如何超越命运的问题,并使他在诗歌创作中没走前人的老路,而是另辟蹊径,开拓创新,因而为中国诗歌发展史做出了新的贡献。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