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旋得旋录”“反复编刊”这种开放式的编刊形式是元后期所编元诗总集最显著的特征。这与元后期文人的文化心理及元诗史发展特征密切关联。这种开放式的总集编刊形式一方面是元人存史意识的体现,表现为元人追求详备的总集编撰思想和包容的文化心态。另一方面,开放式的总集编刊形式也是元诗史发展的客观要求,元代诗坛及诗学观念在开放的交游与雅集文会等诗歌活动中形成,又在总集编撰过程中趋于成熟。因而,总集编撰记录了元后期诗学流变的轨迹。 关 键 词:元诗/总集/编刊形式/诗学意义 作者简介:武君,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讲师,发表过论文《科举与元代后期诗学启蒙读物的兴盛》等。 元诗发展与元诗总集编撰同步相随,顾嗣立云:“有元之诗,每变递进,迨至正之末,而奇才益出焉。”①元诗总集亦大量集中出现于元代后期②。这些诗歌总集是元人以亲历者或参与者的身份对当时的诗歌创作和诗学思想所做出的现场发布与报告。从元顺帝初年至明洪武初年,元人编刊的元诗总集有六十余种。随着现代学术的深入发展,诸如唐、宋、明、清等时代,对当朝人编选当朝诗歌总集的研究已有丰硕成果,但对元人所编元诗总集的研究仍显不足③。在总集编撰领域,元人宗唐表现为元人元诗总集与唐人唐诗总集一样,都具有开放性特征;但不同于唐人的是,元人元诗总集大多具备开放式的编刊形式,而这对于深入认识元代诗学有重要意义。 一、元人宗唐之风在元诗总集编撰中的承与变 元代是中国历史上疆域最广、国力最强盛的时代,时代气象在元代文人的心灵中折射出无比的自豪感:“我国家奄有万方,三光五岳之气全,淳古醇厚之风立,异人间出,文物粲然。”④他们认为大元舆地之广、气运之盛必将带来文化的昌明繁盛,所谓“大音不完,必混一而后大振”⑤,这种心灵体会于冥冥中婉曲幽折地让他们感受到他们所处的时代与唐代有某种类似性与相通性。因为在他们看来,唐王朝版图的聚合和皇权的一统,造就了恢宏的时代气象与诗歌文化高峰。也因此,后人认为宋诗去唐远而元诗离唐近⑥,以为元人与唐人有一种先天的亲近感。元人宗唐,不仅体现在诗歌创作上,也体现于他们对当代诗歌作品的编选与批评上,如蒋易《皇元风雅》的编撰宗旨与选诗标准即有明确的宗唐倾向,杨维桢参与删选、评点《大雅集》也多以“二李”作为评裁标准。 在诗学史上,“唐人选唐诗”引人注目,然而在唐、宋两代,“唐人选唐诗”却并未作为一个完整的诗学概念,引起学人的关注。直至元代后期,蒋易在为姚合《极玄集》所作序中明确提出“唐人选唐诗”概念,并极称姚氏选本“识鉴精矣”⑦。在蒋易的意识中,唐人对唐诗艺术的深度“识鉴”源自他们对时代文化与精神的高度自信。自由的文化氛围与开放的时代精神为唐人带来的自豪感衍化为唐人“复兴风雅”的深沉使命感,《国秀集序》云:“风雅之后,数千载间,词人才子,礼乐大坏。”(《唐人选唐诗(十种)》,上册,第126页)元结《箧中集序》曰:“风雅不兴,几及千岁,溺于时者,世无人哉!……近世作者,更相沿袭,拘限声病,喜尚形似,且以流易为词,不知丧于雅正。”(《唐人选唐诗(十种)》,上册,第27页)这是唐人编选唐诗总集独特的价值所在,而这正与元人对本朝诗歌的认识与理解高度吻合,成为元人编刊元诗总集的出发点。陈旅在《国朝文类序》中说:“昔者北南断裂之余,非无能言之人驰骋于一时,顾往往囿于是气之衰,其言荒粗萎冗,无足起发人意。”“建国以来,列圣继作,以忠厚之泽涵育万物,鸿生俊老,出于其间,作为文章,庞蔚光壮,前世陋靡之风,于是乎尽变矣。”⑧戴良《皇元风雅序》亦云:“然唐诗主性情,故于风雅为犹近,宋诗主议论,则其去风雅远矣,然能得夫风雅之正声,以一扫宋人之积弊,其惟我朝乎!”⑨ 元人在对唐、宋诗史发展作出俯瞰式的批评后,认为唐诗承续“风雅”传统,而元诗又得唐诗“风雅”正传。所谓得诗之“雅正”者,首先需要突破声律、辞藻等限定,揭示诗歌表现情性之本质。谢升孙《元风雅序》指出:“天下能言之士,一寄其情性于诗。”⑩钱鼒也认为古人“以情为诗”,出于“民之心”,所以古诗“丽以则”;而后人则“以诗为情”,出于“士之笔”,故而多有“不出于情者”(11)。对于“雅正”之诗,更重要的是所叙之情要符合“性情之正”。蒋易《皇元风雅集引》云: 择其温柔敦厚,雄深典丽,足以歌咏太平之盛,或意思闲适,辞旨冲淡,足以消融贪鄙之心,或风刺怨诽而不过于谲,或清新俊逸而不流于靡,可以兴,可以戒者,然后存之。盖一约之于义礼之中而不失性情之正,庶乎观风俗、考政治者或有取焉。(12) 前文已述,蒋易编《皇元风雅》是其宗唐取向的体现,所谓“温柔敦厚”“雄深典丽”“意思闲适”“辞旨冲淡”“清新俊逸”是对盛唐诗风的充分理解。在蒋易看来,盛唐诗坛取得巨大成就,关键在于性情表达的准确恰当,符合古诗“发乎情,止乎礼”“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主文而谲谏”之要义,从而达到可兴、可戒、“观风俗”“考政治”的诗歌实用目标。至元明易代之际,一些遗民文人更为注重诗歌“切于世用”“关乎世教”的外在事功价值,戴良在为丁鹤年所辑《皇元风雅》作序时说: 我朝为政为教之大凡,与夫流风遗俗之可概见者,庶展卷而尽得,其有关于世教,有功于新学,何其盛也!明往圣之心法,播昭代之治音,舍是书何以哉?(13) 在诗歌“事功”的主张上,戴良完全同意丁鹤年的选诗之旨。出于“播昭代之治音”的存史意识,他们反对诗与事的分离。王礼《教授夏道存行状》引夏霖语:“作文作诗,无补于世,虽工何益,徒费纸墨耳。”(14)他们认为,工妥优美的诗语用于流离穷厄、悼屈感愤的呼号才适得其所,局限于流连光景,则徒见空言。而编选诗集能得佳处,“舍是书”之不可见者,正是因为选者之见与作者之见的高度契合。他们以唐诗的标准批判宋诗主于“议论”,重视“学问”,失去“雅正”指归,其目的便是对诗歌抒情特质和外在事功功能予以肯定。在元人看来,区别于本朝及唐代,宋人所关注的诗歌“雅正”,更重视诗歌的文雅、理趣。元初方回评“西昆体”曰:“必于一物之上,入故事、人名、年代,及金、玉、锦、绣等以实之。”(15)又如《二李唱和集》《坡门酬唱集》等宋人诗集更多地表现的是文人间学力的较量,注重文字与文学技巧的运用。由此可见,如果说宋人总集编撰注重文雅精致、心性学养的一面,其性格趋于内向;那么唐、元两代的诗歌总集则表现出总集编撰的另一个向度,即多以自信的姿态和拯救文坛弊端的文化使命对诗学发展给予整体关注,显示出外向、开放的性格特征。 元人与唐人均以自信的文化心态担当起文化秩序建构的使命,在总集编撰上显示出开放性特征,但内容侧重点有很大区别。唐人唐诗总集着重于“选”,多是选编性质的诗歌总集,其开放性主要体现于开放胸襟与个性之选。如殷璠所谓“既闲新声,复晓古体,文质半取,风骚两挟”,以“颇异诸家”的编选宗旨兼容不同的美学风格、声律特质以及诗人之才情、个性。然而这种充满个性的总集编选毕竟因其局限性而未能把握诗坛总体面貌。杨士弘编选《唐音》曾参考唐人选本,其自序云:“余自幼喜读唐诗,每慨叹不得诸君子之全诗。及观诸家选本,载盛唐诗者独《河岳英灵集》,然详于五言,略于七言,至于律绝,仅存一二。《极玄》姚合所选,止五言律百篇,除王维、祖咏,亦皆中唐人诗。至如《中兴间气》《又玄》《才调》等集,虽皆唐人所选,然亦多主于晚唐矣。”(16)在元人看来,唐人选唐诗总集虽识鉴颇深,然终不能详备一代之诗,甚至如后世公认的唐诗两大巨峰——李白、杜甫诗只在韦庄《又玄集》中同时呈现,《国秀集》未收李、杜之诗,《河岳英灵集》虽收有李白诗,但并未给予最高评价,而在唐人选本中受到青睐的诗人、诗作亦不全为后世所公认。在这一点上,元人元诗总集显示出其优越性。相比于唐人唐诗总集之“个性之选”,元人元诗总集更多表现为“收罗殆尽之编”。苏天爵编《元文类》虽是其黼黻皇猷之实用诗学观的实践,却将元代诗坛公认的一流诗人尽收其编。《元文类》所收文人作品以虞集为最多,姚燧、刘因、马祖常、袁桷、赵孟頫等人次之。傅习、孙存吾《皇元风雅》前集以刘因为首,后集以邓文原为首,其中收诗最多者,赵孟頫34首,范梈29首,虞集28首,杨载28首,揭傒斯25首。蒋易《皇元风雅》与之略同而增入范梈、杨奂。编刊于明初的《元音》多受两部《皇元风雅》影响,以刘因为元诗之首;《元音》选诗以虞集为最多,共106首(含补遗5首);其次为杨载、范梈,元后期贡师泰、杨维桢、倪瓒、张雨等人亦在其列。从几部总集所收诗人情况来看,元初诗坛以刘因、姚燧等为主,元中期以袁桷、马祖常及“元诗四大家”等人为代表,元后期则以杨维桢等铁雅派诗人为重心。轻重之别,判然分明。而元人元诗总集这种“收罗殆尽之编”在很大程度上有赖于元诗总集编刊的开放形式,这也是元人元诗总集与唐人唐诗总集在开放性上最明显的差别,这种开放式的编刊形式主要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一是文人家藏集的编撰在元后期更为兴盛。而记录家族文化传承对采用开放式的编刊形式有一定客观要求,如郑太和辑《麟溪集》于每卷末皆留有空白,以待后人相续而书,其后人亦每将所得诗篇随类入之。这种“相续而书”的方式也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以诗文传家史的文化心态。 二是随着时代发展,雕版印刷及图书出版的商业化运作在元代后期已相当成熟。书籍的“卖点”成为元后期商业出版的重要影响因素,图书再版是书商牟利的主要方式,今存傅习、孙存吾编《皇元风雅》李氏建安书堂、古杭勤德书堂有“牌记”云: 本堂今求名公诗篇,随得即刊,难以人品齿爵为序。四方吟坛多友,幸勿责其错综之编。倘有佳章,毋惜附示,庶无沧海遗珠之叹云。(17) 《四库全书总目》亦谓《皇元风雅》“惟一时随所见闻,旋得旋录”(18)。然而这种“旋得旋录”“随得即刊”的开放式编刊形式并非仅限于其商业性质,而有更深层次的文化心理因素。谢升孙《元风雅序》云:“我朝混一海宇,方科举未兴时,天下能言之士一寄其情性于诗。虽曰家藏人诵,而未有能集,中州四裔文人才子之句汇为一编,以传世行后者。庐陵孙君存吾有意编类雕刻,以为一代成书,其志亦可尚已。”(19)可见孙存吾编《皇元风雅》至少有存一代之诗的初衷。 三是元末文人及遗民文人采诗编集的活动也决定了元诗总集反复编刊的特点。王礼《沧海遗珠集》是在《长留天地间集》行世后,又采得四方士友诗若干篇,编辑复锓。赖良《大雅集》有至正二十一年(1361)杨维桢序、至正二十二年(1362)钱鼒序,后有王逢序。钱序云:“友人卢仲庄氏手为之镂梓。既版行,学者莫不购之以为轨式焉。它日有采诗之官者出,其必将采卿之所采以进于上矣,于是乎序。”(20)可知至钱序撰写之时,该集已经刊成。王逢序云:“凡若干人,篇帙凡若干首,类为八卷,名曰《大雅集》。且锓且传,会兵变,止今年,善卿拟毕初志,适有好义之士协成厥美,诣予征序。”(21)可断定至正二十二年所刻并非全帙,八卷本可能在兵祸之后的洪武初年才得以全部刊印。 四是文人交游的自由开放及雅集文会的不断举办也促成了元诗总集开放的编刊形式。《草堂雅集》《玉山名胜集》《澹游集》《金玉编》《金兰集》等诗歌总集都有多个刊本或钞本,而且不同版本多有内容上的异同。杨镰说:“总集有‘后卷'是仅见于《草堂雅集》的特例。”并举例《草堂雅集》景元刊本十八卷,其中有五卷为后卷(22)。可见这些诗歌总集也均体现了随得随编、反复编刻的特点。 此外蒋易《皇元风雅》在元代有七卷本、三十卷本两种版本,对勘两本,歧异处颇多,而三十卷本书版多有挖改、增刻之处,疑从七卷本增补而来,可知三十卷本是经多次整理、校勘后的全本。 综上所述,在总集编撰领域,元人元诗总集无论汇编抑或选编,无论其类型与前代相承与否,诸多总集均呈现出开放式的编刊形式。这其实与元后期文人的文化心理及元诗史发展特征密切关联。不同于唐人选唐诗总集所体现出的“个性之选”,“旋得旋录”“反复编刊”这种开放式的总集编刊形式一方面是元人以诗存史、守护文化之责任意识的体现,表现为元人追求详备的总集编撰思想和包容的文化心态。另一方面,开放式的总集编刊形式也是元代诗歌史发展的客观要求,元代诗坛及诗学观念在开放的交游与雅集文会等诗歌活动中形成,又在开放式的总集编撰过程中不断趋于成熟,总集编撰是推动元人诗歌创作的重要动力,同时也记录了元代后期诗学观念发展、演变的过程。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