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杜甫七绝的“别趣”与创作情绪的关系 杜甫是一个体式意识很强的诗人,他虽然在各种诗体中都有扩大题材及其表现功能的尝试,但都充分利用了该种诗体特殊的表现原理,因而题材内容相同,表现方式却迥然有别。七绝也是一样。盛唐绝句作品虽多,但以“绝句”冠题的却很少。杜甫不但在31首五绝中近一半用“绝句”冠题,在七绝中也有61首标题有“绝句”二字,占其全部七绝106首的57.5%。可以说是初盛唐较早并且最多以“绝句”冠题的诗人,说明他对绝句一体的特征有清晰的认识。那么杜甫对七绝体的独特认识究竟表现在哪里呢? 综观杜甫的全部七绝,可以发现他创作七绝的情绪状态与其他诗体的明显差别,在于大多数作于兴致较高、心情轻松甚至是欢愉的状态中。这一特点目前尚未见研究者论及,却是考察杜甫七绝“别趣”的重要出发点。仅以标题来看,题为“漫兴”“漫成”“戏为”“戏作”“解闷”“欢喜口号”“喜闻(口号)”的就有47首,其它七绝虽无这类标题,但不少是戏拈之作,如《赠李白》《春水生二绝》《少年行》《赠花卿》《投简梓州幕府兼简韦十郎君》《得房公池鹅》以及在草堂以诗代简向诸公觅各色果木的六首绝句等等。此外,《江畔寻花七绝句》及《三绝句》“楸树馨香”与《漫兴》类似;《夔州歌》十首描写夔州的形胜风土,也是赞美的口吻,与杜甫在其它诗体中为夔州的贫穷荒僻而反复愁叹的情绪完全不同,就连他同时写作的五绝《复愁》十二首中的夔州也还是穷山恶水的人居环境。可以说,除了忧虑河北胡虏的《黄河》二首和痛斥“殿前兵马”的《三绝句》及《存殁口号》二首(23)以外,杜甫的七绝所表现的情绪很少有他在其它诗体中常见的那种沉痛、愤慨、悲凉的心情。 与以上情绪状态相应,杜甫七绝的抒情基调也多数是轻松诙谐、幽默风趣的。《漫兴九首》和《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固然是抒发狂兴的典型代表作,但其余不少作品也带有戏谑的意味。例如《赠李白》是他在入蜀前仅有的两首七绝之一:“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固然是传神地画出了李白的一生小像,但完全出自调侃。《赠花卿》被前人赞为意在言外,最得风人之旨,显示了杜甫对七绝传统作法的深刻理解,但其语调则是似赞似讽,似庄似谐,所以含意微妙。《少年行》“马上谁家白面郎”形容贵介子弟的粗豪无状,只是借此诗料“留千古一噱”(24)。《戏为六绝句》开论诗绝句之创体,针对当时诗坛上的倾向性问题,提出了独冠古今的卓识,语气却是从揶揄“今人”“后生”的“轻薄”无知出发,所以题作“戏为”。《投简梓州幕府兼简韦十郎君》责怪韦十不来信:“幕下郎官安稳无?从来不奉一行书。固知贫病人须弃,能使韦郎迹也疏?”(25)全用直率的大白话,故作恼怒的口气中却可见出杜甫风趣的神情。《答杨梓州》:“闷到房公池水头,坐逢扬子镇东州。却向青溪不相见,回船应载阿戎游。”(26)用阮籍所说与王浑言不如与其子阿戎谈的典故,巧妙地打趣杨梓州失约(27)。还不妨比较他写给汉中王的几首诗:汉中王谪官蓬州,杜甫的两首五排《奉汉中王手札》写得凄楚庄重。五律《戏题寄上汉中王三首》因是向汉中王索酒,故用“戏题”,但还是伤离感故,不免凄恻。而他用七绝写的《戏作寄上汉中王二首》,则用谢安挟妓的典故,安慰汉中王当东山再起:“谢安舟楫风还起,梁苑池台雪欲飞。杳杳东山携妓去,泠泠修竹待王归。”(其二)(28)相比其余各体,就带了几分调笑的口吻。至于《承闻河北诸道节度入朝欢喜口号绝句十二首》虽然批判安史余孽与河北藩镇长期作乱,但主要是欢呼四海归一,想象王朝中兴的气象,抒情基调之高昂,在他后期的诗作中很少见到。胡应麟所称赏的“东逾辽水北滹沱”正是这组诗的第九首,诗里祥和的氛围和典丽的辞采堪比初盛唐的应制诗。 从杜甫七绝中所呈现的情绪状态和抒情基调的特点,可以看出,杜甫对于七绝的表现功能有其独到的认识。盛唐七绝在传统题材里充分展现了以浅语倾诉深情的特长,使七绝突破南朝初唐七绝含蕴浅狭的藩篱,固然达到了艺术的巅峰。但七绝这种体式的表现潜能尚未充分得到开掘,杜甫发现了这种诗体还有适宜于表现多种生活情趣的潜力。所以他很少用这种体式来抒发沉重悲抑的情绪,而是在七绝中呈现了沉郁顿挫的基本风格之外的另一面,让人更多地从中看到他性情中的放达、幽默和风趣。这种不同于盛唐的趣味追求,应当就是他七绝中的“别趣”所在。而“别趣”的内涵可以从他对外物的体察和对内心的发掘两方面来看,虽然二者交融在一起,不能截然区分,但以下为论述方便,仍然有所侧重。 杜甫在体察外物中发现的“别趣”大多是他在成都和夔州时期对日常生活中多种诗趣的敏锐体悟。大致有以下三个方面:其一是诗人善于捕捉自然景物和人居环境中的生机和处处可见的趣味。例如《春水生二绝》其一:“二月六夜春水生,门前小滩浑欲平。鸬鹚鸂鶒莫漫喜,吾与汝曹俱眼明。”(29)春水漫过小沙滩,鱼儿容易捕捉,诗人却劝鸬鹚鸂鶒不要高兴得太早,因为自己的眼睛同样雪亮。这种与水鸟争鱼的较真口吻,活现出老天真的风趣。《三绝句》其二:“门外鸬鹚去不来,沙头忽见眼相猜。自今已后知人意,一日须来一百回。”(30)诗人从久去不来的鸬鹚眼里看出几分猜疑的意思,殷勤劝说其今后常来。人与海鸥相亲向来说明隐逸生活的毫无机心,已经是熟烂的典故。而这首诗却从杜甫对鸬鹚表情的细心体察和亲近意愿入手,格外新鲜有趣。又如《漫成一首》:“江月去人只数尺,风灯照夜欲三更。沙头宿鹭联拳静,船尾跳鱼拨剌鸣。”(31)夜宿船上,三更醒来,只见倒映在江中的月亮离人只有几尺远。借着暗夜中江月和船上风灯这两团光的亮色,可以看见近处沙滩上的鹭鸶拳缩着一条腿并排站着打盹(32),船尾不时地传来鱼儿泼剌剌地跳出水面的响声。诗人从鹭鸶与鱼的关系着眼,诙谐地暗示本来最能捕鱼的鹭鸶睡得连鱼蹦出来都觉察不到,既衬托出夜的深沉和静谧,又别开一种清新有趣、“画不能到”(33)的境界。又如《绝句四首》其一:“堂西长笋别开门,堑北行椒却背村。梅熟许同朱老吃,松高拟对阮生论。”(34)笋在堂西,椒在堑北。别开之门和背村之椒正好形成隔开村子与草堂的屏障。于是梅熟后只许朱老和自己同享,以及在高松下只打算对阮生谈论的玩笑口气,不但写出了诗人与朱阮二人的特殊交情,更藉梅、松与竹、椒合围,形成了一个封闭的小天地,突出了草堂与世隔绝的清幽之趣。《三绝句》其三趣味与此相似:“无数春笋满林生,柴门密掩断人行。会须上番看成竹,客至从嗔不出迎。”(35)上番是唐人方言,谓初番发出的竹笋。诗人为贪看满林头茬生出的竹笋,不但关闭柴门,连客人来了也不顾其嗔怪而不肯出迎。这又从诗人爱竹的任达见出草堂竹林断绝人迹的幽趣。 其二是在人际交往和应酬中的雅兴和逸趣。例如他在初建草堂时向公府诸位友人打秋风的几首诗,索要果木器皿,本来是亏欠人情的事,但杜甫不但写得大大方方,而且十分风雅。如《从韦二明府续处觅绵竹》:“华轩蔼蔼他年到,绵竹亭亭出县高。江上舍前无此物,幸分苍翠拂波涛。”(36)既夸赞韦明府县斋绵竹的茂盛,又预想将来自己舍前苍翠竹影在江中倒映的美景。将希望赠竹说成幸“分”苍翠之色,已十分新颖,“拂”字更写出竹影在波涛中摇漾的动态,这就使讨要竹子一事显得优雅别致。又如《得房公池鹅》:“房相西亭鹅一群,眠沙泛浦白于云。凤凰池上应回首,为报笼随王右军。”(37)房琯在上元元年八月曾任汉州刺史,广德元年赴召拜特进刑部尚书。杜甫到汉州,房相已进京,只见到其西亭池中的一群鹅。诗里没有写不遇的遗憾,而是用王羲之书《道德经》向山阴道士换鹅的著名故事,向身在凤凰池的房相调侃,说西亭池中的鹅已归了自己。于是房相和诗人的风雅都由“得房公池鹅”这一件趣事见出。《书堂饮既夜,复邀李尚书下马月下,赋绝句》:“湖月林风相与清,残樽下马复同倾。久拼野鹤如双鬓,遮莫邻鸡下五更。”(38)“遮莫”为唐人方言,意为“尽教”,末句以此强调二人彻夜豪饮以致达旦。前人尝谓用方言俗语是杜甫七绝伧俗的原因,其实此诗极为清雅超逸:“相与清”的不仅是湖月林风,更是月下再度同倾残樽的主客;“久拼野鹤”喻诗人为酒兴不惜双鬓已白,更双关诗人如闲云野鹤般的风神,因而“久拼”“遮莫”夸张地传达出诗人打算豁出老命陪客的豪气,反而更增逸趣。 其三是七绝本身文字组合的趣味。有的诗取材本身不一定有趣,但诗人会在诗材的相互联系或文字表达、典故使用中发现趣味性的关系,营造出别样的效果。如《李司马桥成,高使君自成都回》:“向来江上手纷纷,三日功成事出群。已传童子骑青竹,总拟桥东待使君。”(39)李司马造桥事,杜甫另有一首七律和一首五律,从中可知桥本是为“往来之人免冬寒入水”而造(40),并非为了迎接高使君。或许是桥成和高使君回来恰好赶到一起,诗人便把两件事勾连起来,关联点是后两句所用典故:《后汉书》说郭伋为州牧,始至行部,有童儿数百骑竹马道次迎拜(41)。于是李司马所造竹桥便似乎正是为“待使君”,趣味就在两件事连得巧妙自然。《上卿翁请修武侯庙遗像缺落,时崔卿权夔州》:“大贤为政即多闻,刺史真符不必分。尚有西郊诸葛庙,卧龙无首对江濆。”(42)因诸葛亮号卧龙,所以末句用《易经·乾卦》“见群龙无首”的文字形容神像缺落,只是过于戏谑,以致浦起龙批评“然太涉戏”(43)。《解闷》其三:“一辞故国十经秋,每见秋瓜忆故邱。今日南湖采薇蕨,何人为觅郑瓜州?”(44)此诗有原注:“今郑秘监审。南湖,郑监所在也。”又据杨伦按语,“瓜洲村与郑庄相近,郑庄,虔郊居也。审为虔之侄,其居必在瓜洲村,故有末语。”瓜洲村在今西安市长安区韦曲镇,杜甫在长安时曾移居的下杜在今西安市长安区太乙宫镇,由此可知他想到故邱就会想到郑瓜州的原因。此诗用两个“故”字,两个“秋”字,两个“瓜”字,类似绕口令式的重叠勾连,不免有游戏意味。其六:“复忆襄阳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即今耆旧无新语,漫钓槎头缩颈鳊。”(45)赞扬孟浩然诗风清新,而今人不知创新,只会模仿。巧妙地将孟浩然句“鱼藏缩项鳊”及“果得槎头鳊”嵌入,加上用“漫钓”比喻“耆旧”漫不知向孟浩然学什么的茫然,寓讽刺于打趣,颇有漫画效果。 由上述分析可以见出,杜甫的七绝中多见轻松愉悦的情绪和诙谐幽默的情趣,也不乏戏谑玩笑,正是其“别趣”的体现,与他对这一体式的认知有关。七绝体制短小,适于撷取细景小事,由小见大;同时语言通俗浅近,可用虚字,使句脉转折如意,便于从语调上自由地表达谐趣。所以尽管在其它诗体中,杜甫也有一些戏作和俳谐体,但是他性格中的任放、风趣的一面,善于发现日常生活中各种趣味的超高悟性,较为集中地借助七绝这种诗体得到了充分展示。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