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乐府歌诗对三句一节结构的随机复制 从西汉到魏、晋、南北朝,占主导地位的诗歌样式是五言诗和七言诗,出自文人之手的作品居多。在这类诗歌中,采用三句一节结构模式的比例不高。对此,明人焦竑已有所觉察: 晋沈珫《前溪歌》二首:“前溪沧浪映,通波澄绿清。声弦传不绝,寄汝千载名,永使天地并。”“黄葛结蒙笼,生在路溪边。花落随水去,何当顺流还?还亦不复鲜。”五言五句之诗,古今惟此。此外梁宫人包明月亦作《前溪歌》:“当曙与未曙,百鸟啼前窗。独眠抱被叹,忆我怀中侬,单情何时双?”(25) 焦竑是一位饱学之土,博览群书,见多识广。他所见到的五言诗罕有五句成篇者,因此,他对上述三首五言五句的《前溪歌》感到很新奇,认为是一种特殊现象。这三首诗都是五句,各首都是前两句相须为一组,后三句合为一组,采用了三句一节的结构模式。这三首五言诗都名为《前溪歌》,既然称歌,就表明它们不是普通的诗,而是歌诗。这就给人以启示,对于三句一节结构模式在诗中的运用,应当到歌诗中去寻找。 《铙歌十八曲》产生于西汉,是一组杂言诗,用于演唱,其中许多作品出现三句一节的结构单元。《朱鹭》是这组歌诗的首篇,结尾的“不之食,不以吐,将以问诛者”(26),采用的就是三句一节结构。《战城南》、《有所思》是这组歌诗的名篇,前者开头写道:“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27)中间又云:“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28)同一首诗中两次出现三句一节结构单元。《有所思》则先后三次运用这种结构模式:“何用问遗君?双珠瑇瑁簪,用玉绍缭之。”“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妃呼狶,秋风肃肃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29)全诗共十七句,三句一节的结构单元占了九句,超过全诗的一半。 《铙歌十八曲》是一组歌诗,同时又是杂言体。这组杂言体歌诗反复出现三句一节的结构模式,由此得到另一种启示:应该到杂言体歌诗中去考察三句一节结构模式的运用情况。 魏、晋、南北朝的杂言诗,的确可以见到三句一节的结构模式。鲍照的《梅花落》云: 中庭杂树多,偏为梅咨嗟。问君何独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摇荡春风媚春日,念尔零落逐寒风,徒有霜华无霜质。(30) 这首杂言诗兼用五言和七言句式,通过梅与杂树之花对比,表达对梅花傲寒绽放的赞赏。清人沈德潜算论道:“以‘花’字联上‘嗟’字,以‘实’字联下‘日’字成韵,格法甚奇。”(31)沈德潜从声韵角度赞叹这首诗的格法,认为“花”韵承上,“实”韵启下,是把全诗分为上、中、下三组。全诗共八句,就有两组三句一节结构单元。鲍照的诗歌多沿用乐府古题,这首《梅花落》便是其中的一首,句式的变化当是以音乐为依傍的。 三句一节的结构模式大量出现在杂言体歌诗中,以音乐和杂言为重要依托。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不难理解,因为新乐曲的出现,往往是在旧乐的格局上寻求突破,产生新变,于是与灵活多变的杂言体歌诗相伴随,二者存在同源共生关系。《汉书·礼乐志》写道: 今汉郊庙诗歌,未有祖宗之事。八音调均,又不协于钟律。而内有掖庭材人,外有上林乐府,皆以郑声施于朝廷。(32) 西汉祭祀天地宗庙所用的乐曲不是传统上韵律整齐的雅、颂之乐,而是音调、旋律多变的楚声和郑声,因此,用于郊庙的歌诗中就出现一些杂言体,而三句一节结构的诗句,便迎合了音乐变化的要求。《郊祀歌》十九首中的《天地》、《日出入》、《天门》、《景星》,就属于杂言体。其中《日出入》结尾部分云:“吾知所乐,独乐六龙。六龙之调,使我心若,訾黄其何不徕下!”(33)这五句歌诗前两句为一节,后三句为一节。置于篇末的三句一节单元带有浓郁的抒情色彩,与《诗经》末章的三句一节组合单元具有相似的功能。 对于采用杂言体的《铙歌十八曲》,萧涤非有过如下论述: 此当由于《铙歌》为北狄西域之新声,故与当时楚声之《安世》、《郊祀》二歌全然异其面目。而音乐对诗歌之影响,亦即此可见。(34) 《铙歌十八曲》受北狄、西域音乐的影响很深,这组歌诗是杂言体,许多作品采用三句一节的结构模式,得益于胡乐的传入,是以音乐为依托的。 杂言歌诗往往把三句一节结构单元作为重要构件,到梁代已经成为许多诗人的自觉意识。这种杂言体歌诗,成为词体的直接源头。对此,明人杨慎在《词品》中论述道: 梁武帝《江南弄》云:“众花杂色满上林,舒芳耀采垂轻阴,连手躞蹀舞春心。舞春心,临岁腴。中人望,独踟蹰。”此词绝妙。填词起于唐人,而六朝已滥觞矣。(35) 梁武帝的《江南弄》是一首歌诗,其中的“弄”字是音乐术语。这首诗可分为三节,第一节由三个七言句组成,后二节各由两个三言句组成。这首诗之所以成为词体的滥觞,一方面因为句子长短不一,另一方面则由于兼用三句一节和两句一节的结构单元。 从西汉到魏、晋、南北朝,乐府歌诗运用三句一节结构模式,基本是随机性地复制,根据歌诗表达或演唱的需要,适当配置这种句式组合。三句一节结构单元在歌诗中没有固定的位置,乐府古题没有与这种模式建立起严格的对应关系。同一乐府题目的歌诗,三句一节结构单元可置于作品的不同部位。曹丕有两首《燕歌行》传世,原文如下: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悠远路漫漫。郁陶思君未敢言,寄声浮云往不还。涕零雨面毁容颜,谁能怀忧独不叹?耿耿伏枕不能眠,披衣出户步东西。展诗清歌聊自宽,乐往哀来摧肺肝。悲风清厉秋气寒,罗帷徐动经秦轩。仰戴星月观云间,飞鸧晨鸣声可怜,留连顾怀不能存。(36) 这两首歌诗基本句句入韵。第一首十五句,韵脚同属上古阳部,婉转清丽。第二首共十五句,第十四句“飞鸧晨鸣声气可怜”疑衍一“气”字。各句韵脚分属上古的元部(难、漫、言、还、颜、叹、宽、肝、寒、轩、间)、真部(眠、怜)、脂部(西)和文部(存),元、真、文三部是阳声韵,可通过旁转入韵,脂、真二部,可通过阴阳对转入韵。根据语义对两首诗进行切分,第一首的前六句和后六句都是两句为一个意义单元,中间七至九句“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三句组成一个完整的意义单元,属于三句一节结构,描写思妇的孤独之态、缠绵之情以至伤心落泪之举。第二首最后三句“仰戴星月观云间,飞鸧晨鸣声气可怜,留连顾怀不能存”连缀成一个意义单元,即仰望时的所见、所闻、所想。三句一节结构位于诗歌结尾,与前一首《燕歌行》略有差别。 上述情况表明,西汉到魏、晋、南北朝乐府歌诗对三句一节结构模式的运用,很大程度上继承了《诗经》的传统。一方面,由于这种结构模式具有灵活性,与乐曲的变动不居相吻合,因此主要用于歌诗;另一方面,这种结构模式在作品中没有固定的位置,表现出随机性,所承载的功能和作用也是多方面的。 西汉至魏、晋、南北朝后期,三句一节的结构模式主要以杂言体歌诗为载体,这种结缘有其内在必然性与合理性。南宋姜夔《白石道人诗说》写道: 守法度曰诗,载始末曰引,体如行书曰行,放情曰歌,兼之曰歌行。悲如蛩螀曰吟,通乎俚俗曰谣,委曲尽情曰曲。(37) 姜夔是一位精通音乐的词作家,对于音乐与诗的关系有准确的理解和把握。他认为,做诗要遵守诗法,但从诗所处的位置、行文脉络、抒情方式、感情特征、语言属性、音乐特色等方面进行辨析,又可细分为引、行、歌、吟、谣、曲等类型。其中的歌、吟、曲诸类,往往配以音乐。有法度之诗要与韵律婉转多变的乐曲相配合,就要突破诗体的整齐节律。三句一节结构模式体现出较多的变通性和随机性,它穿插于偶数句组之间,使章节句数可奇可偶,实现了诗歌节律整齐与变化的统一。因此,这一结构模式把歌诗作为载体,合乎情理。杂言诗的特点是句子参差不齐,长短不一,多有变化,三句一节结构模式依托杂言歌诗,也是理所当然,这与它以歌诗为载体一样,都是同类相从。 进入讲究格律的唐代,三句一节结构仍然不时出现在拟乐府或歌行体诗中。李白的《蜀道难》系乐府古题,其中的“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38),就属于三句一节,句式长短不齐,使整体韵律发生变化。杜甫的歌行体诗中,《兵车行》的前三句“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39),形成前短后长的三句一节结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40)的三至五句和结尾六句,是三组三句一节结构,与诗中两句相须结构相错杂,并且不断变换韵脚,形成铿锵顿跌的效果。唐诗中三句一节模式运用得最为纯熟者,当属岑参的歌行体诗《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41),全诗共十七句,除开头两句相须外,其余十五句构成五个单元,均是三句一节,每个单元内句句押韵,整首诗显得韵律和谐又富于变化。但从唐代歌行体的整体情况看,三句一节结构的运用仍然呈现出不确定性。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