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口簧作为一种盛行于三代的乐器,见于《国风》和《小雅》,堪称风雅之音。由于《诗经》的基本文化属性是以音乐为母体的歌诗,因此,我们对其中的每首歌诗或者说乐诗的观察,都离不开音乐以及产生音乐的媒介——人和人所操作的乐器。本文通过追溯我国的口簧艺术史,从口簧的演奏技法及其作为原始乐器的一以贯之的文化功能出发,结合其目前在我国少数民族地区的文化遗存,对《诗经》中的三首涉及鼓簧艺术的歌诗重新进行阐释,以期恢复其思想旨趣和艺术特色之本真,并由此进一步彰显这部古老的歌诗选集在诗学、音乐学、民族学、文化学、民俗学乃至历史学等多方面的重要价值。 关 键 词:《诗经》/鼓簧诗/口簧/乐诗/礼乐 基金项目:本文系内蒙古社会科学院“草原文化工程”三期工程国家社科基金特别委托项目“草原呼麦文化研究——呼麦文化史”(项目批准号:CYWH2015-02)阶段性成果,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中国古代文学学科学术创新工程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范子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口簧是人类的早期乐器之一,在诗乐舞合一的时代曾经扮演过重要的角色;在古代音乐文化系统中,口簧具有抒情、通神、伴舞乃至言语的功能,所以又是我国古代颇具诗性的乐器之一。因此,在唐代以前,口簧艺术便已进入我国古典歌诗的廊庑,其中以《诗经》与鼓簧艺术有关的三首歌诗(以下简称为“鼓簧诗”)最为引人瞩目。而以现代的学术眼光审视之,这自然属于古典诗学与古代音乐学交叉的一个学术领域。但长期以来,由于蹲踞主流地位的传统的经学家们在音乐知识方面的欠缺,他们通常把《诗经》中的口簧当作笙簧加以解释,由此构成了一种极为强势的甚至不容分辩的错误解释传统①,直接导致了对《诗经》相关乐诗的长期误读。有鉴于此,本文试图通过追溯我国的口簧艺术史,从口簧的演奏技法及其作为原始乐器的一以贯之的文化功能出发,结合其目前在我国少数民族地区的文化遗存,对《诗经》的“鼓簧诗”重新进行阐释,以揭示其思想旨趣和艺术特色之本真,由此进一步彰显这部古老的乐歌选集在诗学、音乐学、民族学、文化学、民俗学乃至历史学等多方面的重要价值,借口簧艺术的一点星火或许可以重新照亮《诗经》学的巍巍大厦。 口簧,汉语俗称为口弦、口弦琴和响篾等等,古人又称为口琴或嘴琴(西方人称为Jew's Harp或者Jawharp),其实它根本不是弦乐器,而是一种拨奏体鸣乐器,不同民族对口簧有不同称谓②。曾遂今指出:“口弦,是一种构造非常简单的原始乐器。……最早的口弦,起源于人类新石器时代。……由于口弦和其他乐器比较,较多地保留着原始时代的特点,因此它可视为人类远古音乐文化形态的‘化石’。”③莫尔吉胡指出:“口弦是极为古老的弹拨乐器,是人类第一乐器,是具有胚胎型意义的最为原始的古乐器。”“口弦更为重要的功用便是在人的听觉神经里埋下对音的美感情趣与对音与音之间的距离感,也就是为人类听觉意识中种下了音的逻辑思维种子。”“口弦音列应是人类第一音列,亦可称之为自然大调式音列。”④口簧起源于原始人的狩猎、生产活动。古《弹歌》云:“断竹,续竹,飞土,逐宍。”⑤在制作狩猎工具的过程中,古人很容易发现竹子因破裂而发声的现象。我们读撒尼族长诗《阿诗玛》中的一段:“破竹成四块,划竹成八片,青青的竹子啊,拿来做口弦。口弦轻轻地响,弹出心里的话,甜甜的声音啊,爱它和宝贝一样。”⑥《阿诗玛》“破竹”“划竹”与《弹歌》“断竹”“续竹”的相似恐非偶然的巧合。据字形推断,这种乐器最初是竹制的,今云南纳西族的象形文字中就有竹口簧和演奏竹口簧的字符⑦。众所周知,关于上古时代有一个“女娲作簧”的传说⑧,或许这可以表明人类的鼓簧艺术史是由新石器时代的女性开启的,故最初的口簧一定是竹簧,后来才有骨制和铁制的口簧出现。竹簧的制作取材于大自然,其律制也是最原始的自然律制⑨。为保证我们解读和阐释《诗经》“鼓簧诗”的科学性和准确性,本文把有关口簧的讨论主要限定在纯粹的竹口簧范围之内,只是在讨论口簧的分类和功能时,我们会偶尔涉及骨制口簧和铁制口簧,因为各种异质的口簧在文化上还是具有某些共性特征。 从弹奏方法上看,目前我国境内的竹制口簧主要分为拉线竹簧(又称绳振式竹簧)和弹拨竹簧两种;就造型而言,又有网针形竹簧、剑形竹簧和平头形竹簧等多种。由于古代技术条件的限制(如不能制造螺丝、不能焊接、不能拼板等等),所以纯粹竹簧的结构清一色是“自体簧结构”⑩,即簧片和框架都是在一块竹片上切割出来的。宋陈旸《乐书》卷一百三十一“雅簧”条: 《三礼图》有雅簧,上下各六声韵谐律,亦一时之制也。……唐乐图以线为首尾,直一线,一手贯其纽,一手鼓其线,横于口中,嘘吸成音,直野人之所乐耳。(11) 这里说的是拉线式竹簧。对这种竹簧的制作和演奏技巧,清檀萃《滇海虞衡志》卷五《志器》“口琴”条记载颇详: 口琴,剖竹成篾,取近青长三寸三分,宽五分,厚一分,中开,如笙之管,中簧约二分。簧之前,笋相错处,状三尖大牙,刮尖极薄,近尖处厚如纸。约后三分,渐凹薄,至离相连处,三四分,复厚。两头各凿一孔,前孔穿麻线如缳,以左手无名指、小指挽之,大、食二指捏穿处,如执柄,横侧帖腮近唇,以气鼓簧牙。其后孔用线长七、八寸,尾作结,穿之线过结。阻以右手之食、中二指,挽线头徐牵动之,鼓顿有度,其簧闪颤成声。民家及夷妇女多习之,且和以歌。(12) 这是关于清代云南地区彝族妇女演奏绳振式口簧的准确记载。“嘘吸成音”“闪颤成声”的说法足以表明,古代正统的口簧音乐与演奏者的口腔气息有密切关系,即在持续低音(基音)的基础上不断调整口腔、唇、颊、舌的位置而发出闪颤的实音与泛音交替的旋律,从而形成二重或三重结构的复音音乐。晋陆云《为顾彦先赠妇往返诗》四首其四:“鸣簧发丹唇,朱弦绕素腕。”(13)这正是一位女性艺术家的拉线式竹簧演奏。王逸《九思·伤时》:“使素女兮鼓簧,乘弋龢兮讴谣。”(14)也表现了女性的鼓簧艺术。 关于网针形竹簧,檀萃《滇海虞衡志》卷五《志器》“口琴”条载: 又一种,宽仅半,两端瘦削作一牙簧,无孔线,三片并用而音各异。以左手前三指平执而吹,以右手前三指参差掻其末,亦咿唔可听,似有宫商。此惟二别逻及兰州之女盛吹之。(15) “三片并用”,说明这是编簧,三簧同奏,不同排列次序的变化,可以构建比较丰富的音程关系,音域也比较宽。这种编簧,目前常见于云南普米人的竹簧艺术表演中。如果这种编簧艺术在三代以前就已经出现的话,那么,其组合形式可能对周代礼乐系统中的编钟、编镛和编磬艺术有一定的启发和影响。关于剑形竹簧,《太平御览》卷五百八十一引汉王符《潜夫论》载: 簧,削锐其头,有伤害之象,塞蜜蜡,有口舌之类。皆非吉祥善应也。(16)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