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雅词派的审音改字及其倚声新法 雅乐主要用以配合道德宣教,风格崇尚中正和平、庄严肃穆,一般以齐奏为主,节拍缓慢,曲调简单。文人雅士追求高雅的审美情趣和艺术化的生活态度,在倚声填词上崇尚雅正,力避俚俗,甚至主张用大晟雅乐来配词歌唱,是为雅词派。其中,以张枢、张炎父子为中心的临安词派最具代表性:先以张枢、杨缵为中心结为“临安吟社”,主要成员有周密、王沂孙、陈允平、李彭老、李莱老、施岳、仇远、徐宇、毛敏仲等;后以张炎为中心,也聚集了一批文人词客,“朋好亦皆东南逃名遁世之士,如王碧山、周草窗、陈西麓、邓牧心、吴梦窗、李商隐、仇山村、李筼房、白廷玉、韩竹间、郑所南、钱舜举、李仲宾、赵子昂、张伯雨”(38)。他们以周邦彦和姜夔为榜样,作词审音协律,炼字琢句,如张枢“笔墨萧爽,人物蕴藉,善音律。尝度《倚声集》百阕,音韵谐美”(39),杨缵“当广乐合奏,一字之误,公必顾之。故国公乐师,无不叹服,以为近世知音,无出其右者”(40)。 雅词派重视声字与音谱相协,赋予了倚声填词以新的规范与含义。姜夔曾填写平声韵《满江红》,在歌女演唱旧谱《满江红》时,发现上阕末句“无心扑”的“心”本是平声字,唱成去声方谐音律,“歌者将‘心’字融入去声,方谐音律”(41)。为此,他将《满江红》“仙姥来时”一词上阕末句倒数第二字改为去声字:“向夜深,风定悄无人,闻佩环。”“佩”字即去声,然后始协。当时文人填词审音辨声,极重去声,沈义父《论作词之法》云: 腔律,岂必人人皆能按箫填谱,但看句中用去声字最为紧要。然后,更将古知音人曲,一腔三两只参订,如都用去声,亦必用去声。其次如平声,却用得入声字替,上声字最不可用去声字替。不可以上去入,尽道是侧声,便用得,更须调停参订用之。古曲亦有拗音,盖被句法中字面所拘牵,今歌者亦以为碍。如《尾犯》之用“金玉珠珍博”,“金”字当用去声字;如《绛都春》之用“游人月下归来”,“游”字合用去声字之类是也。(42) “金”、“游”都是平声字,缘何要改为去声字而不能改为上声或入声字,沈义父未作说明。这种安排与音乐、歌唱相关。根据该句音程的变化与走向,用去声字很吻合,若用平声或上声字则不谐调。《尾犯》中的“金玉”、《绛都春》中的“游人”,音程走向都是由高趋低,合用去声。如果用平声字“金”或“游”,唱起来就显得拗口(43)。音律决定了字词的声律,因此有些词人严格按照声字序列填词,不敢丝毫逾矩。吴文英词中的一些四言词句,甚至把平、上、去、入四声全都用上了。方千里、杨泽民、陈允平等不仅原韵步和周邦彦词,连每首词中每一字的四声安排全都依从。这体现了雅乐一字一音、声字对应观念,也反映出词体创作机制的新变。 雅词派订谱制律,追求字声与音谱的对应统一,不仅在唱词也在填词上为倚声建立了新的规范。张炎早年曾听杨守斋、毛敏仲、徐南溪等人商榷音律,其中杨缵曾花数月时间精心修改周密所作的十首《木兰花慢》词,以使其音律和谐。周密曾与张龙荣(成子)竞赋西湖十景,“冥搜六日而词成。成子惊赏敏妙,许放出一头地。异日霞翁见之曰:‘语丽矣,如律未协何。’遂相与订正,阅数月而后定。是知词不难作,而难于改;语不难工,而难于协”(44)。杨缵、毛敏仲、徐理等人细心研讨音律,为词人创作提供了可供遵循的音谱、词式。他们有共同尊崇的对象,即姜夔和周邦彦;形成了共同奉守的音谱、词谱,如杨缵的《紫霞洞谱》、《圈法美成词》;有鲜明的倚声理念与方法,如杨缵《作词五要》、张炎《词源》和《乐笑翁要诀四则》;有代表性的词集、词选,如姜夔《白石道人歌曲》、张枢《寄闲集》、周密《绝妙好词》等。可以说,雅词派从理论到实践、从填词到唱词,已形成了一套以声字对应为核心的新的倚声规范。 从两宋之交到宋、元之际,尤其李清照主张作词要严辨五音四声、清浊轻重以来,词人就已普遍重视声字关系。他们根据汉字本身的特点,在长期实践中总结出了“四呼”、“五音”、“十三辙”等咬字规律,将字音划分为头、腹、尾等部分,“声则平上去入之婉协,字则头腹尾音之毕匀”(45)。他们用雅乐来改造本为俗乐的词乐,确立了倚声填词、一字一音的原则。在音谱既定的情况下,他们只好在遣词用字上下工夫,寻找与音律最为契合的字词,于是才有了张枢再三改字,以及杨缵花数月时间的订词之举。 雅词派对填词与歌法的规范,也影响到其他歌曲种类。如关于唱词的咬字与吐字,陈元靓《遏云要诀》曾举唱赚之例说:“腔必真,字必正,腔有墩、亢、掣、拽之殊,字有唇、喉、齿、舌之异,抑分轻清、重浊之声,必别合口、半合口之字。”此外,陈氏还论及“正字清浊”,细辨喉、舌、齿、牙、唇五音之区别,是知宋代歌者必须进行正字训练,并形成了口诀:“唇上碧班邠豹剥,舌头当滴帝都丁。撮唇呼虎乌坞污,卷舌伊幽乙噎缨。开唇披颇播铺拍,齐齿之时实始成。正齿止甑征志只,穿牙查摘寨争笙。”(46)唱赚在唱词基础上发展而来,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南宋唱词的实际情况。讲究反切,注重四声,明辨清浊,严分“五音”、“四呼”,才能达到歌如贯珠、字正腔圆的效果。 严辨字声以协音律,在曲唱中也有沿用。据《中原音韵后序》记载,有次周德清与友人琐非复初、罗宗信携妓宴饮。复初举杯,命歌者唱《四块玉》,唱至“彩扇歌,青楼饮”时,罗宗信止住歌者说:“‘彩’字对‘青’字,而歌‘青’字为‘晴’。吾揣其音,此字合用平声,必欲扬其音,而‘青’字乃抑之,非也。”(47)“青”字阴平,声音压抑,“晴”字阳平,声音上扬,将阴平唱成阳平是因为此处音程走向由低趋高,只有阳平字才能协律。琐非复初即刻自唱了另一首《四块玉》,该句为“买笑金,缠头锦”,其中“缠”字阳平,不会错成阴平。周德清又举《点绛唇》、《寄生草》为例,说明《点绛唇》首句韵脚应用阴声字,如以“天地玄黄”为句歌之,“黄”字易唱成“荒”字,换成“宇宙洪荒”为句歌之始协。因为“荒”字阴声,“黄”字阳声。《寄生草》末句第五字应用阳声,以“归来饱饭黄昏后”为句歌之则协,以“昏黄后”歌之则“昏”必唱成“浑”字,亦因“黄”字阳声,“昏”字阴声(48)。 罗宗信所说的歌“青”为“晴”,本应作阳平字,其腔则为上扬,合乎“欲扬其音”的要求,但歌词用了“青”这个阴平字,“乃抑之”,歌非其字。北曲采用依字传腔的方式,要按律填词作曲,平仄搭配合律,演唱者才能按曲文字声来定腔演唱,达到字正腔圆的效果。这与姜夔、张枢、沈义父等人按音谱填词、审音改字的情形类似。周德清撰《中原音韵》就是要纠正当时平仄不合律的弊病,“以为正语之本,变雅之端”(49)。后来,词韵、词谱、词律、词格、词式等著作的出现,其用意无不如此。 词作为“艳科”、“小道”,在唐五代及北宋早期曾被斥为“郑音”、“淫声”。随着南宋市井俗乐的繁荣,瓦舍里巷中唱赚、覆赚、鼓子词、诸宫调、陶真、涯词、合生、商谜、小唱、嘌唱、叫声、耍令、唱京词、唱拨不断等以唱为主的新兴曲艺流行。这些新的歌曲种类正是在唱词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可谓词之变体。如永嘉杂剧就是北宋末叶在南方兴起的,“本无宫调,亦罕节奏,徒取其畸农、士女顺口可歌而已”,又谓“其曲,则宋人词而益以里巷歌谣,不叶宫调,故士大夫罕有留意者”(50)。这些俗乐因易唱易作,受到当时人们的广泛欢迎,代表了当时文艺的主流形态和发展趋势,但因不合雅词派文人的审美和倚声观念而被归为俗词、俚曲。与此同时,雅词派的倚声填词,因标准悬置过高,不易唱作,超出了一般民众的接受能力,渐趋案头化和去音乐化。王灼已注意到南宋歌词的这种变化,并表示不解:“古人因事作歌,抒写一时之意,意尽则止,故歌无定句。因其喜怒哀乐,声则不同,故句无定声。今音节皆有辖束,而一字一拍,不敢辄增损,何与古相戾欤?”(51)这种倚声方式的变化,与当时的音乐文化背景密切相关。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