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一切文本都具有与其他文本的互文性,一切话语也都必然具有互文性,这已经是常识性的命题。但在文学批评、文学研究之中,如何通过互文性的视角展开工作,以期取得更有启发性的认识,却还是见仁见智颇有不同的。 首先,对于“互文性”的认定,就有着宽狭不同的主张。而这几乎是运用这一理论解决问题的前提。如有的学者把互文性分为三种情况:第一是直接引语,或是重复出现的词汇、意象,也就是明显或有清楚标记的“互文”;第二是典故,其出处指向“互文”关系,也就是较为隐蔽的“互文”;第三是照搬,就是局部采取迻录、抄袭的手法,但不加以任何说明。持不同见解的理论家,则批评这种分类不当,第三种情况根本不能算作“互文”。 其次,利用“互文性”进行文本分析,终极目的何在?与中国传统的笺注之学、“无一字无来处”的阅读方式有何区别? 再次,这种批评、研究的意义与后现代的文本颠覆、作者死去的思路有何异同?它能给我们的研究带来哪些“正能量”? 本文不可能对这些话题做全面的讨论,却应该也必须说明自己的选择,以及选择的理由。 一种理论的有效性,主要的不是表现为自身形式的优美,而是解决问题的实际能力。因此,本文采用的“互文”视角乃基于以下三点考虑: 1.“互文性”是一种客观存在,是由创作主体知识结构之形成及其创作使用语言符号之特性决定的。从这一视角观察、分析,不是去发明“互文”,而是要揭示“互文”,并作出有说服力的分析。 2.对于文学研究中,“互文性”的表现可以借鉴热奈特的说法而有所修正。也就是采取核心明确、边缘弹性的“广义互文”界定。“互文”的核心是相同语词、相同意象之间的关联。如前文揭示的“林下”、“红楼”“葬花”等。稍微间接一些的则是通过典故发生的关联,如“潇湘+林”与“竹林”之间,便是由舜妃的典故连接起来。而更边缘一些的则是某些情节单元、结构方式的互仿,甚至某些“创意”的袭用。如“无叶堂”之于“太虚幻境”,一系列“林下风气”与“闺房之秀”相对待的结构模式等,在本质上都是与意象、语词的“互文”并无二致的。 3.“互文性”视角的运用,绝非是“掉书袋”式的炫学。其目的应是为了给文本找出赖以滋长的文化、文学血脉,从而更准确、更深入地理解文本的内涵,当然也给文学发展史的研究提供更为鲜活、具体的材料。 对于《红楼梦》的研究来说,这一视角的运用还有特殊的意义。 如前所论,长时间以来,《红楼梦》研究的基本思路出了问题。这一点,有见识的红学前辈也颇有自省之词,如俞平伯先生,如周策纵先生。周先生更是直接以《论〈红楼梦〉研究的基本态度》为题写成专文,指出:《红楼梦》研究,如果不在基本态度和方法上改进一番,可能把问题愈缠愈复杂不清,以讹传讹,以误证误,浪费无比的精力。事实正是如此,红学家们用的大部分气力都是在为小说寻找现实生活中的“底本”。索隐派是如此,考证派也是如此,甚至最近热闹起来的作者“新探”,其隐含的目的也指向生活底本问题。而近百年的努力,并不能让“底本”变得逐渐清晰,而是陷入了一个又一个的怪圈,如作者的年龄、阅历与作品的故事情节不“匹配”,各种“底本”之间的互相冲突,等等。甚至出现了《红楼》的“底本”与“侠女刺雍正”相交集,或是推演出类似“搜孤救孤”式的桥段。至于小说本身的艺术得失、思想文化内涵,反而被视为“红外线”嗤之以鼻。现在,我们从“互文”的视角看过去,原来《红楼梦》中的偌多内容——人物的关系、性格的基调、情节的设计、意象的营造,等等,都可以从文学的、文化的长河中找到血脉之由来。这便给沉迷于索隐、考证之中的朋友们一个有力的提示:“底本”绝不是全部,《红楼梦》的基本属性毕竟是文学,而非“自传”,或是“他传”。 说到这里,《从“林下”进入文本深处》似乎已无賸义。不过,有一种有趣的现象还可附带讲两句。对《红楼梦》的“互文性”观照,为这部作品找到了向上的文学史、文化史关联;而循此思路,又可把类似的关联向下延伸,突破人为的古代文学、现代文学的鸿沟。不妨随便举一个例子。《红楼梦》的“双峰对峙、二水分流”,我们从“林下之风”与“闺房之秀”的对待中看到了历史的脉络;而这一脉络却又向下伸展,如林语堂便把这种“各有各的好处”的观念用到自己的小说创作中,创建了一种“双姝模式”——《京华烟云》中的木兰与莫愁,《红牡丹》中的牡丹与素馨,《赖柏英》中的赖柏英与韩沁等,让每个男主人公都享受到“黛玉做情人,宝钗做妻子”的“人生至乐”。(14) 这种上下前后血脉贯通的现象,无疑对于我们深入剖析文本,以及讨论文学的传承流变,都是很有意义的材料。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