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红楼梦》研究面临着路径、方法的重新考量的问题。新旧“红学”试图以影射、自传阐释文本的途径矛盾丛生,愈走愈窄。而通过广义的互文视角,却可以揭示出这部小说生成的文化、文学血脉——林黛玉的精神气质、林黛玉与薛宝钗二元对待的描写方式,都不是索隐或考证能解决的;无论“林下风气”与“闺房之秀”的“兼美”向往,还是“红楼”、“梦”、“葬花”等意象透露的忏悔心态,以及“太虚幻境”展现的女性天国等,都是那个时代常见的言说。 【关 键 词】红楼梦/互文/研究方法/林黛玉/林下之风 【作者简介】陈洪,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 一度显赫的“红学”,近年来渐趋冷清。其中原因固然很多,但决定性的似乎要从研究路径方面寻找。所谓“红学”,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寻根”,即作品的故事由何而生。索隐派到历史中、政治中按图索骥;考证派到作者家世中、经历中考察原型。两派一度势成水火,遂有新红学、旧红学之称(如同佛教之有大、小乘,乃后来居上者所派定)。不过,如果我们深入一层,新、旧红学在研究理路上实有高度吻合、会通的地方。简言之,两派都认为小说的故事是真实生活的“拷贝”,小说中的人物是现实中人物的“镜像”。区别只在于:是向历史中寻“拷贝”之原版、“镜像”之真人,抑或到作者身世中寻找。 毋庸讳言,两派皆有其合理性,但也皆有其合理之限度①。其实这属于文学理论的ABC,但身处其中者往往当局则迷。而由于对所持方法之限度的忽视,以致花了大量功夫,路反而越走越窄。 其实,还有一条更宽广的道路。 一部文学作品的产生,有两个必不可少的前提:一个是文化/文学的血脉传承,一个是作者所在族群当下的生存状态(当然,前提条件要在创作主体的作用下方可体现到书写之中)。特别是对于长篇叙事文学来说,这两个前提和作品的关系可以用“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来形容。而文化/文学的血脉传承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在作家使用的语词上。 本文就尝试从文化/文学血脉传承的角度来对《红楼梦》的深层内涵做一探索。 一 《红楼梦》阅读、赏析、研究中有一个百年大难题,就是如何认识、评价林黛玉与薛宝钗,也就是所谓“林薛优劣辨”。清末,邹弢在《三借庐笔谈》中讲述了一个有趣的故事:“许伯谦茂才绍源论《红楼梦》,尊薛而抑林,谓黛玉尖酸,宝钗端重,直被作者瞒过。……己卯春,余与伯谦论此书,一言不合,遂相龃龉,几挥老拳,而毓仙排解之,于是两人誓不共谈《红楼》。”那个时代谈论《红楼梦》,没有什么“先觉”“叛逆”之类的视角或话题,所以“林薛优劣”几乎是人人要表态的问题。到了俞平伯的笔下,惟务折中,提出“双峰对峙,二水分流”,主张春兰秋菊各极一时之秀。 作品中是怎么描写的呢?我们不妨先胪列一下文本中的有关描写,然后,再来思考如何解读。 以作者口吻比较林薛二人,首推第五回的一段文字。这是薛宝钗刚刚来到贾府寄居之时: 如今且说林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间之亲密友爱处,亦自较别个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宝钗却浑然不觉。② 这一大段林薛比较,字面上全是薛优于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黛玉不及”,看似已作定评,但其实不尽然。因为前面还有一个限定:“人多谓”。这句话怎么理解?作者在这里说的是“众人”的看法。于是,就有两层意思存在了:一层是薛宝钗确有很多长处,像“容貌丰美、品德端方”等,这是表面的意思,读者一眼就能看出来;还有一层是较为隐蔽的,读者会有感觉,但不细想便不显豁,这就是薛宝钗会赢得一般舆论的好评。 我国古代对于个人与社会的关系历来有两种倾向,一种是“克己复礼”——约束自己的个性与欲望,使行为合乎礼法的要求,也就是遵从社会通行的规则。这是孔子提出的。但是孔子又强调,这一倾向走向极端就是“乡愿”,“乡愿,德之贼也”: 子贡问曰:“乡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论语·子路》) 孟子对此有更为激烈的论述,说明不讲原则赢得舆论好评对于社会道德的危害: 阉然媚于世也者,是乡原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曰“德之贼”也。(《孟子·尽心下》) 当然,不能说作者这里就是把薛宝钗判定为“乡愿”了——毕竟此时的薛宝钗还只是个少女。但文本的叙事口吻却略有把读者的感受朝这个方向引导的嫌疑,如“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人多谓黛玉所不及”。“得人心”、“人多谓”,显然强调的是“人缘”。也就是说,薛宝钗一来,就在“人缘”上压倒了林黛玉。一般而言,在现实生活中对礼教反感的人、个性较强的人,都不会喜欢薛宝钗,根子就在这个地方种下。 不过,从整个文本来看,作者对待这两个形象的态度又不如此简单。后文的笔墨中,写薛宝钗善于笼络人心还有几处,不过贬斥的意味并不显豁。更多的毋宁说是刻画一个精明达理形象所必需。而在接下来的几十回书中,作者写黛玉、宝钗的重点更多放到了对学识与才情的加意渲染上。如“宝玉悟禅机”,让钗、黛一起来与贾宝玉“斗机锋”,二人的才学与悟性不相上下。还有一段是结诗社,让钗、黛来显扬各自的诗才。结果,咏海棠二人平分秋色,咏菊花黛玉夺魁,咏螃蟹宝钗称绝。从这些小地方看来,作者对黛玉、宝钗都极为欣赏,是把她二人当作旗鼓相当的形象来刻画的。更有趣的一段是二十回的“俏语谑娇音”: 湘云走来,笑道:“二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顽,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他再不放人一点儿,专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着见一个打趣一个。指出一个人来,你敢挑他,我就伏你。”黛玉忙问是谁。湘云道:“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他怎么不及你呢。”黛玉听了,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他!我那里敢挑他呢。” 三人斗嘴,薛宝钗虽不在场,却借史湘云之口使她出场——“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好的”、“我哪里敢挑他呢”。这样,薛宝钗在同龄人中的威信,特别是“无懈可击”的人格特点,便又一次得到了强化;同时,也表明薛的影子始终笼罩在林的心头,她的形象,不论她在场与否,总是在她们这几个小朋友的生活圈子里存在,并发挥着影响。 这一大段文字,使得“双峰对峙”的意味进一步得到增强。薛宝钗身上的笔墨虽不多,但表现力很强。而林黛玉则“物极必反”,看似“小性”越来越厉害,其实从此开始出现转折,终至于“兰言解疑癖”、“互剖金兰语”③,而后林薛竟成知交。总体看,这三个女孩子的“群戏”,作者的笔墨生动灵妙至极,而于彼此之间大多数场合是没有轩轾的。 现在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作为书中的主角,贾宝玉对薛宝钗的基本态度是喜爱加尊敬,对林黛玉的基本态度是怜爱加赞赏。作者曹雪芹的态度如何呢?在这一点上,可以讲,贾宝玉的态度就代表了作者的态度,亦即:(1)基本态度都是肯定的;(2)各有各的长处;(3)对林黛玉的欣赏、怜惜,乃至悲悯更多一些。 接下来会有一个问题:薛宝钗、林黛玉,乃至史湘云等,是不是作者现实生活中的人物?我们知道,有所谓“红学家”认定《红楼梦》是严格的“自叙传”,所以得出了“曹雪芹最终娶了史湘云”这种类似关公战秦琼式的论断。其实,这真的是一个伪问题,既不可能证实,也不可能证伪,而且也没有什么意义。如果一定要认死理地问下去,那我的回答是:从曹雪芹生平遭际看,他不可能真实经过大观园那样的生活;倒是在文化传统中会给他塑造这样艺术形象的启发与灵感④。 实际上,薛宝钗与林黛玉的“双峰对峙,二水分流”,可以追溯到一种源远流长的“文化/审美”传统。 《世说新语·贤媛》篇中有一段影响广远的故实: 谢遏绝重其姊,张玄常称其妹,欲与敌之。有济尼者,并游张谢二家。人问其优劣,答曰:“王夫人(谢道蕴——今按)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⑤ 这一佳话也见于《晋书》的《列女传》,文字小有异同: 初,同郡张玄妹亦有才质,适于顾氏。玄每称之,以敌道韫。有济尼者,游于二家。或问之,济尼答曰:“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 这里出现了两个相对待的人物——“王夫人”(即谢道韫)与“顾家妇”;同时也产生了两个相对待的评语——“林下风气”与“闺房之秀”。 这位被形容为具有“林下风气”的谢道韫,还有一段在民间知名度更高的故事,就是以“未若柳絮因风起”来咏雪,从而获得了“咏絮之才”的美名。⑥而“咏絮”也把《红楼梦》与《世说新语》拉上了关系。《红楼梦》第五回写贾宝玉在太虚幻境观看《金陵十二钗正册》,见头一页上“有四句言词”,道是: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玉带林”显然是“林黛玉”的倒置,而“咏絮才”三个字便十分明确地把林黛玉与“林下风气”的谢道韫联系起来了;同时,前面两句以“咏絮才”与“停机德”相对举,也与“林下风气”与“闺房之秀”的对举产生了类似“同形同构”的关系。 我们不妨追问一句:“林下风气”又是什么意思呢? 若仅从《世说新语》这一段文字看,“林下风气”就是“神情散朗”。可“神情散朗”又是什么意思呢?这很大程度上是可意会难言传了。不过我们可以把视野打开一些,从当时的思想文化背景来找答案。谈“林下风气”,离不开“魏晋风度”。我们都知道“竹林七贤”是魏晋风度的代表,而他们的另一称谓就是“林下诸贤”(《世说新语·赏誉》)。所以,“林下风气”就是竹林七贤们代表的风气。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