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通往永恒家园的阈限荒野——以圣徒传记《古德拉克A》为例 《流浪者》中诗人已表达在海上的磨难是远离家园的流浪者获取永恒幸福的必经阶段,荒野的阈限性(liminal)功能在宗教诗歌尤其是圣徒传记里有着更明确的阐释。吴庆军在讨论英国现代小说的空间建构时提出“现代主义作家不再把空间仅仅看作事件展开的场所和舞台,而是一种蕴含身份、宗教和权力等多维社会文化要素的指涉系统”[12]143。其实回看古英语诗歌文本,荒野这一特定空间与居住者的身份构建有着密切关联,空间场所的涵义已经被打上很深的文化和宗教的烙印。以下以圣徒传记《古德拉克A》为例,分析荒野为圣徒构建身份过程中的重要空间。 古德拉克(Guthlac,673?—714)是英国历史上著名的隐修苦行僧⑥。他出身贵族家庭,年轻时是成功的武士,获得卓越战功,担任首领,后来却忏悔于杀戮的生活,皈依基督教,前往一座荒岛定居,在那里苦修15年,声名远播,吸引众多信徒前往参拜。古英语诗歌《古德拉克A》记载了他在荒野中修行的事迹。 诗歌一开头天使在传递神谕:上帝将在人世间选出一些人赋予他们力量,庇护他们到达永恒的家园。显然这些人就是信仰上帝、意志坚定和品德高尚的圣人:“他们居住在荒废之地,凭借毅力定居于此,在离群索居的生活中,等待通往天堂之路。”(81—83)⑦,[13]这段诗行已经点明:在荒野中经受磨难,获得精神的提升是成为圣徒的必经之路。很快诗人将叙述聚焦于古德拉克由普通修士成长为圣徒的过程。 首先古德拉克被召唤离开热闹的社会,到荒野中去寻找新的住处。这个栖身之所不能随意而定:“这片土地直到上帝显示,才让人们在树林中寻见”(146—148)。这样的地点充满神秘的色彩,普通人无法接近。诗文中并未指明这片荒地的确切位置,但正是这种空间上的不确定性使它区别于人类社会里的真实地景,具有普遍性和隐喻性;虽只寥寥几笔,却勾勒出荒野遥远、神秘、危险的特质。 诚如前文论述,相较文明社会而言,荒野是充满邪恶、危险力量的边缘地带,但是在宗教主题下,这种边缘地却被赋予了积极的意义:无论身处沙漠、海洋还是荒山,修行之人可以从艰苦的环境中得到精神的力量,荒野成为更易获得圣意的地点。荒野的这种功能可以追溯到《圣经》之中。例如《旧约》中摩西在引导以色列人离开埃及时,在沙漠中经历了一系列的折磨;再如《新约》里施洗者约翰在不毛之地传递教义时所经受的困难。古德拉克在成为圣徒之前,不能逃离外部恶劣生存环境和魔鬼敌人的折磨。在此意义上,古德拉克选择做一名潜心修行的隐士时的身份是含混的,处于“模棱两可、似是而非”(betwixt-and-between)的状态:既脱离了人类社会生活的家园,还尚未获得天恩进入天堂。荒野就是一个阈限的中间地带,充斥着诱惑和挑战,但却不是一个被动的地点,亦具备对人物发展的促发功能。面对各种危险时,隐士唯有获得“大多数上帝殉道者们拥有的勇敢”(178),通过这个阶段,才能获得个人的救赎,构建起完整的身份。 诗人在《古德拉克A》中对荒野客观的艰苦环境着墨不多,更多表现的是主人公与魔鬼的空间之争。在古德拉克定居这片荒地之前,撒旦的拥趸们被上帝流放,只能“一直游荡在陆地上,疲惫的时候在此休憩”(210—212)。对这些魔鬼来说,此处荒地是欢乐的源泉,所以一旦失去控制权,“他们将遭受永远的悲伤,他们就不能享受在陆地上的停歇之处,失去避难所和家园”(218—222)。古德拉克的到来使得双方产生冲突:都想抢占土地的所有权。在《古德拉克A》近八百行的诗篇里有六百多行都围绕着这场争斗。魔鬼反复对古德拉克进行言语上的攻击和精神上的折磨,古德拉克一直镇定地面对。他清楚自己面临的困境:“荒野之中,是很多逃亡者的居处,这是那些邪恶灵魂的藏匿之处,居住在此的是恶魔”(296—298)。但是他无所畏惧,他有上帝给予的“精神的武器”(175,302),坚信上帝关注着他的行动,因而坚定地为上帝看护领地,驱走恶魔。诗歌中突出战斗意象的写作手法无疑是与当时日耳曼社会的尚武传统有着一定的联系的。这种例子在古英语宗教诗歌中屡见不鲜,很多有关经典宗教主题的古英语诗歌同时融合了日耳曼传统的价值观,比如古英语诗歌《创世纪》中相比《圣经》里的描述,“对于部族之间的冲突和战斗场面,诗人则浓墨重彩,尽情发挥”[14]81。与普通的世俗争斗不同,宗教诗歌更多是用外界的战斗来概念化内部的精神之争。在讨论诗歌中人物的神圣性时,夏尔马就强调外部空间和精神空间的联系:“与魔鬼身体上搏斗的进行显示的实际是主人公精神的提升。”[15]185-200霍瓦特认为荒野中古德拉克的住处象征他的心灵,“战争实际就是在他的心中展开”[16]1-28。这些引申解读都共同论证了荒野概念不只囿于物化的外在环境,它与宗教信仰影响下人物的精神力量产生了关联。 从广义上看主人公古德拉克和魔鬼们都是流放者,但本质不同。魔鬼作为撒旦的属下,反叛上帝,因而被驱逐出伊甸园,注定永在尘世流浪。与此相对,古德拉克是主动放弃贵族武士的身份,从社会的中心来到边缘,是为了获得更大的荣光,与世隔绝、充满危险的荒野成为他寻求荣耀的途径。家园对古德拉克来说是栖居身体更是安放灵魂之处。诸多有关二者空间之争的讨论中,颇具启发的是科恩将土地得失与身份构建联系在一起。“魔鬼失去自己休憩的土地显示他们缺乏一个群体的社会身份”[17]136,它们注定只能在“在空中飘荡”(126),“这些流浪的邪恶魔鬼没有根基,没有家园的基础”[18]131。由此可见,物质存在和精神世界的交互是刻画人物的关键环节,这一文学创作手法在中外古代文学中并不罕见,正如汤琼在比较奥德修斯和孙悟空的漂泊之旅时所总结出的:“自然界中遭遇的艰难险阻象征着人类物质存在的平凡世界和面临的生存环境;外来的诱惑象征着人类风光旖旎的内心世界;而人必须经过双重磨炼才能心智成熟,才能达到生命丰富多彩的境界。”[19]137 中世纪西方文学家和艺术家擅用外部地景的改变来显示人物内心精神的提升[20]1。在《古德拉克A》中,主人公精神境界的提升最终是通过改变外部景观来实现的。诗歌最后,古德拉克坚毅的品行使其获得与魔鬼斗争的胜利,上帝派出使者宣布了他对这片荒地的掌管权力,随即出现在他眼前的景观发生了彻底的改变:荒地变成一片盎然绿色,那里鸟语花香、生机勃勃(729—751)。荒野中的住处在“上帝的庇护下经历了一次蜕变”[21]141,流放蛮荒之地可以变为圣意保护下的精神乐园,古德拉克也跨越了阈限,完成了身份的构建:成为上帝忠实的信徒和地域的合法看护者,从而在荒野中建立起一座光明之城,分享天堂的荣光。 《贝奥武甫》、《流浪者》和《古德拉克A》等古英语诗歌中,荒野地景表现为沙漠、沼泽、海洋、荒山等丰富的形式。这些外在的地景承载着多层的象征涵义,涉及盎格鲁·撒克逊时期的文化、社会、宗教等方面。荒野既作为一个充满危险的自然空间与人类文明城邦对立存在,但二者的界限并非亘古不变,不安定的社会背景下,蛮荒力量有可能摧毁文明。荒野在基督教教义影响下又传递出积极的意义:它为寻找永恒家园的流放者提供一片中间地带。唯有经历荒野中的一切考验和折磨,才可能跨过阈限,接受圣意通往永恒之地。本文借助现代空间理论开掘荒野地景的涵义旨在为古英语文本的空间研究拓展更广的视角。虽然中世纪的文化对于现代人来说是不熟悉的“他者”,但二者不是断裂的存在。古英语诗人在创作诗歌时已经通过客观外部景观的描写来揭示个人、社会、命运的交互关系。跟随人类社会发展的步伐,场景功能在文学创作的长河中逐渐获得多维发展,才呈现出当代文学创作中复杂和精妙的空间建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