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诗人的镜中自画像 斯托尔沃西收集整理了《驶向拜占庭》草稿,包括手稿与打印稿在内,一共19份,他按照时间顺序给这些草稿加上编号。在1926年秋天的第一份草稿中,并没有出现“皇帝”、“圣贤”、“金鸟”等意象,甚至连“拜占庭”这一意象也没有出现,这使得我们很难将这份草稿与后来的定稿联系起来。很显然,在这个诗意旅程的开始,叶芝并没有规划他的目的地为何处。但是我们却可以从这样两行诗中发现这个旅程的出发点: 那我灵魂所爱的() ()那我在最初的青春时所爱⑤在一连串不连贯的表达中,诗人的个人体验得以清晰地显露。在诗歌创作的初始阶段,占据叶芝头脑的是对爱与被爱关系的思考。我们可以将这里的“所爱”理解为毛·德冈这个具体的对象,但叶芝马上将讨论的对象上升为抽象的爱欲,因为他发现在上述两行诗歌中映照出的自我是一个年轻的诗人,而那个在文本之外的自己已经年逾六十,健康的身体和旺盛的精力已经离他远去: [现在]为了爱情我曾褪去了我的衣裳而现在我将褪去我的肉体⑥这两行诗可以看作是最后诗稿中“年老之人不过是件无用之物/一根杆子撑着的破旧衣裳/除非穿着凡胎肉体的灵魂为全部/破衣裳拍手歌唱,愈唱愈响”⑦几行诗最初的原型,也可以说是叶芝就此展开的关于年轻与年老、灵魂与身体这些诗歌主题的思考。但更重要的是,这一诗歌的雏形展现出诗人分裂并且对立的自我认知。艾尔曼用“诗人年轻时的缪斯与年老时的缪斯间的冲突”来表述叶芝在中后期诗歌中所表现出来的这种自我意识的焦虑,而叶芝尝试解决这种焦虑的方法是将自我完全投入非个人化的智慧当中。⑧于是,在《驶向拜占庭》的第2稿到第4稿中,叶芝试图将诗歌中的自我形象隐匿起来,构造了一幅象征性的、静止的画面: 这不是一个老年人的国度——如果我们的主 是一个在他母亲膝间微笑的孩童 那些[更老]其他的神祇依然——如我曾听说 [在树林的阴影下欢爱]⑨此时叶芝希望用圣母怀中的圣子形象与爱尔兰山林间神灵的形象对比,来帮助他思考关于年轻与年老的对立的问题。然而正如斯托尔沃西所指出的,爱尔兰诸神的象征并不能帮助诗人走出衰老的困境,因为诸神从历史意义上说是“古老的”(ancient),但他们却拥有永恒的年轻。⑩即使在叶芝早期诗歌、戏剧以及他所收集整理的民间故事《凯尔特的薄暮》(The Celtic Twilight)中,诗人自己塑造的那些爱尔兰神灵的形象,也多是来自于那个叫做“永恒年轻之地”的国度。叶芝很快意识到这个象征对于他来说是一个悖论,于是他删去了“在树林的阴影下欢爱”这一句;还有一处更微妙的修改,是将“更老”(older)一词改为了“其他”(other)。对于叶芝来说,在年轻人的国度,老年人本身就是“他者”(Other);而当诗人面对自己的书写、面对他为自己所建构的象征时,他这个有限的肉体依然是一个“他者”。 哈罗德·布鲁姆在这几张草稿中发现了那个试图用象征手法遮蔽自我的叶芝:“诗人将自己认同于爱尔兰的神灵,但却再一次成为乌辛,(11)在圣帕特里克的爱尔兰找不到立足之地,于是他驶向拜占庭。”而对于这场旅行的原因,布鲁姆认为:“作为一个诗人,叶芝的旅程是为了找到一个新的信仰;作为一个人,他的探求则是一种逃离——不只是逃离身体,更重要的是逃离身体的腐朽。”(12)布拉德福也指出:“叶芝在写作的过程中进行了一场旅行,年老则是这场旅行的原因。”(13) 自1922年回到爱尔兰之后,诗人确实因失去活力而不断遭受折磨,但艾尔曼觉得,“这并不足以使叶芝开始反复使用年老的主题,并且为了写诗还特意夸大了这一问题”。在1922年6月的一封书信中,叶芝对奥利维亚·莎士比亚抱怨道:“面对衰老,我既感到疲惫,又感到愤怒,我只是全部过去的自我,甚至是一个束缚着、折磨着我的敌人,我可以计划和思考那些我从不能做到的事情,却不能做到那些我计划和思考过的事情。”(14)诗人从对于衰老的个人体验当中看到的是自我的对立面。布鲁姆也评论道:“在《驶向拜占庭》和《在学童中》当中,叶芝创造出了新的一类人——可能不为诗人自己所知——他的对立面。”(15)可以说叶芝的写作过程就一直处在自我与作为对立面的镜像两者的张力之中,诗人必须不断地修正文本中的自我形象以获得两者之间的平衡与协调。在这个过程中,叶芝认识到旅行是自我修正的必然需求与最终结果——“所有的旅行都是自我变形的隐喻或者为自我变形做准备。”(16)这也就是《驶向拜占庭》成为一场旅行的根本原因。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