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在一篇回忆家乡莫斯浜(Mossbawn)的散文中,诗人从希腊语单词“omphalos”写起,该词的意思是“肚脐”,也引申为标志世界中心的石头。诗人写道:“我要一遍遍重复它:omphalos,omphalos,omphalos,直到它粗钝低沉的音乐变成我家后门外某人抽水时水泵发出的音乐。”那是四十年代早期,美军的轰炸机还在空中咆哮,美国陆军在田野里行进,“但一切重大的历史事件都不会扰乱这个院落里的节奏”(Finders:3)。家园体现着“最初的诗意精神”(华兹华斯),而这种无形的精神具体表现为声音(乡音、与家园有关的声音、被提炼到诗歌中的语音),这一切都不会为外在的政治因素所扰动。因此,当有人将希尼与另一位爱尔兰乡土诗人约翰·麦克盖恩(John McGahern)联系起来、认为后者的“社会现实主义”吸引着希尼时,希尼声明,吸引自己的主要是麦克盖恩诗歌中独特的节奏、音调和忧郁的音乐,并指出,在麦克盖恩的诗句里,韵律或许比内容更重要(Interviews:251)。以上这些例子给我们的启示是,在理解希尼的诗歌时,不妨多考虑其中的音乐性因素,而不是盲目地为作品强加任何社会的或政治的“意义”。尽管爱尔兰民族有其特殊性,但这种特殊性不局限于复杂的社会政治局势,更包括其特有的语言、音乐、神话等更加悠久而深厚的传统。后者对一位诗人的影响是根深蒂固的。借用一位学者的幽默话来说,“一首诗不必有政治意义,就像政治话语不必有诗意一样”。⑦ 沃特·佩特曾说,“所有的艺术都渴望企及音乐的境界”,因为在音乐中,形式与内容达到了统一。⑧如果一首诗有何意义的话,音乐性(形式)即是它的意义。如同音乐一样,诗歌只是呈示,它并不承诺对某个难题的解决,也拒绝承载实用的意义。希尼曾忆起自己阅读艾略特《四首四重奏》的经历。这部作品的庞杂结构和晦涩思想都曾使他感到茫然无措。然而,当他在贝尔法斯特的女王大学作本科生时,一次《四首四重奏》的现场朗诵使他恍然大悟——“我听到的就是我理解的”(Finders:38)。在晚年的一次访谈中,希尼依然重申聆听诗歌的必要,“如果我遇到难懂的诗,我就听——那是我能够阅读下去的唯一方式”(Interviews:451)。对诗歌音乐性的敏感度有赖于艾略特所说的“听觉想象”(auditory imagination): 我所说的“听觉想象”指的是一种对音节和乐律的感觉,它深深触及到思想与感受等意识层面之下,为每一个字赋予生命;它沉落到最原始的、被忘怀的(层面),回归到原初、重新获得某种东西;它寻找着起点,也求索着归宿。当然,其展开有赖于词语的意义,或者说,不离通常所说的语义;它将旧有的、被忘却的、陈腐的与当前的、新生的、惊人的意义融合起来,是一种融合了最古老与最文明的精神状态。⑨ 希尼认为,“听觉想象”是艾略特批评思想中最恰切也最含蓄的思想。他指出,艾略特的这一思想不仅强调了诗歌语言的音乐性,也说明了在文字与韵律的内部潜藏着更为深刻的文化与历史底蕴,诗歌语言既体现纯粹的声音因素,又表达着人类的历史、记忆与情感,因而,听觉想象不仅满足耳朵的需求,还令身心感到愉悦(Finders:81)。在《高贵的骑士与词语的声音》中,史蒂文斯也指出,诗歌首先是词语的声音,这种形式特征与诗歌要表达的内容并不矛盾: 词语需表达我们的思想与感觉(当然,这些思想感觉必须是我们经历的全部真理,毫无虚假)。这一不断深化的需求使得我们在听见(hear)词语时更去倾听(listen)词语,热爱并感受词语,从词语的声音里探寻一种终极,一种完美,一种恒定的振动(vibration),只有最敏锐的诗人才有能力赋予词语上述特征……诗歌,首先是词语;而词语,在诗歌中,首先是声音。⑩ 在《舌头的统治》(The Government of the tongue)中,希尼指出,该题目的用意在于说明“诗歌可以通过自身的种种表达力(expressive powers)来证明自己”。希尼解释着题目的双重含义。首先,舌头——既代表诗人特有的表达天赋,也包括共有的语言资源——拥有统治的权利。然而,希尼也意识到这一题目所暗示的另一重意思,即“控制舌头”或“对舌头的统治”,反映了在现实世界中,诗歌不得不受制于各种意识形态而沦落到边缘地带,必须压抑单纯的表达的快乐,甚至失去表达的自由。希尼指出,恢复“舌头的统治”始终是诗人们努力的方向(Finders:197)。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