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望远镜:探索已消逝的内在世界 1922年,普鲁斯特去世前的几个月,在一封信中,他指出,其书“整个出自对一种特殊的感官的运用……使人理解这种感官之所以然的最佳意象(很不完善),也许是一架瞄准时间的望远镜的意象,因为望远镜显示出一些肉眼看不见的星辰,并且我努力……在意识中显示一些无意识的现象;这些无意识的现象,由于完全被遗忘了,有时处于非常遥远的过去。”[110]由此可见,对于普氏而言,望远镜是一件举足轻重的视觉工具,甚至整部小说出于对其运用。 据通常的看法,望远镜(le télescope)由一位荷兰眼镜商利佩歇(Hans Lippershey, 1570–1619)最初制造出来。伽利略(Galileo Galilei, 1564–1642)于1609年首先将其用于天文学。通过天文望远镜,人们甚至可以看到已消失了的星体的幽灵。望远镜具有拉近远处事物,乃至已消逝了的事物的功能。普氏所谓的瞄准时间,特别指过去的时间,在其中贮藏着被遗忘了的重要内容。因此,普氏首先是在这一意义上十分重视这种独特的视觉工具。在他那里,人的精神世界广阔无比,如同深远的宇宙空间,许多过去的事件,虽已被遗忘,却仍然作为无意识的内容遗留其间。因此,如何在意识中显示一些无意识的现象,换言之,如何探寻精神世界并复活某些无意识的现象,便成为小说家关注的重要问题。其次,普鲁斯特在此表达了对于某些现象,人的感官,特别是视觉的有限性,除了先天不足(视力上的差异),还有后天因素(认识世界的方式)形成的障碍。特别是理智的局限性。关于这一点,很可能普氏参考了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补充部分中“论理智之基本缺陷”一节的内容,正是在这一节哲学家五次运用望远镜的比喻[111]。 在小说中占据重要地位的玛德莱娜点心的段落,显示的正是这样一个成功运用望远镜穿越遥远空间距离,探索肉眼无法抵达的无意识的星际的过程。在这一段落中,小说家特别区分了两个相关概念(更确切地说,两种用来探索过去的可能的工具):理智(l’intelligence)和心灵(l’esprit)。法语中l’esprit(心灵)一词,有着比l’intelligence(理智)一词远为丰富的含义。在法语中心灵(l’esprit)一词源自拉丁文的spiritus, 含义为souffle(呼吸);基于这一原初含义,l’esprit可以指:灵气、圣灵、精神、才情、脑筋、意念,等等;其反义词则为:肉体、物质、愚钝、重拙,有形等等。《圣经》中l’esprit指的是上帝的气息(Souffle de Dieu)[112]。由于它首先指的是一种灵气,因此可以视为一种介于物质与精神之间的东西。作为气息,它是可感的;然而却又无形而轻盈(具有某种形而上的特色),没有通常物质的重力和固定形态。在严格的意义上,理智指的是人的全部智力活动,其目标在于获得观念和理性认识;与理智相对的是感觉和直觉[113]。 在玛德莱娜点心的段落中,心灵一词同样有着丰富的含义。如果理智基本上是一种思维工具,心灵则不同。在普氏那里,心灵是用来发现真理的工具——在这一意义上,它是探寻者;与此同时,它又是探索的对象,普氏称其为“幽暗之乡”。普氏以此表明这样一重寻找的困难之处。在这层意义上,心灵似乎是包含了意识和无意识的更无限的世界。与理智和心灵对应,普氏发展两种记忆的思想:自主的记忆(la mémoire volontaire)和不由自主的记忆(la mémoire involontaire)[114]。前者为理智的记忆;后者则为探索心灵的结果。仅从对两种回忆方式的命名来看,普氏显然受到叔本华的影响。普氏的形容词“自主的”与“不由自主的”,与名词“意愿vouloir和意志volonté”为同族;而这两个两个名词为叔本华哲学的关键词,从这个角度看,involontaire可以理解为:不受意志、意愿控制的记忆。其次,其性质上的区分,类似于叔本华关于理智(l’intellect)与直觉(l’intuition)的区分有关的内容。哲学家本人曾指出,其哲学的主要特征在于有力地建立了抽象认识与直觉认识的反差[115]。思维是单一向度的,直觉却是三维的[116]。思维只能在连续的时段中认识事物,直觉却可以在瞬间从整体上把握事物;普氏的不由自主的记忆复活的恰恰是完整的过去的世界。其次,普氏所强调的玛德莱娜点心带来的“美妙的愉悦感”,一种“在时间之外”的感觉,与叔本华对纯粹观审的分析非常相像,由于“艺术复制着由纯粹观审而掌握的永恒理念,复制着世界一切现象中本质的和常住的东西……使时间的转轮停顿了”[117]。最后,普氏对视觉、嗅觉、味觉在探索过去世界中所起作用的高度重视,与哲学家对直觉认识的推崇一致。叔本华指出:“一切真正的艺术只能从直观认识出发,而决不能从概念出发”[118],以及“我们的理智世界的建筑立于直觉的世界之上。”[119]直觉所提供的知识是可以深入下去的,概念却不然。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的补充部分,他明确指出:“直觉不只是任何知识的源泉,它也是知识本身;它是惟一无条件地真实的知识,惟一纯洁的,惟一真正名副其实的知识,因为惟有它使我们在本然的意义上看见,惟有它能够真正地被人吸收,深入人的全身心,人可以真正称之为自己的知识。相反,概念则以人为的方式展开;它们是些关系部件。”[120]这一思想与普氏关于两种记忆的看法一致,不由自主的记忆是可以深入探寻的,自主的记忆则不然。而普氏所描述的玛德莱娜点心带来的快感,有些类似于基督教神秘主义者描述的心灵之镜中出现上帝的影像时的陶醉。 在这一段落中,普氏尤其强调的是“气息和味道”(l’odeur et la saveur)以及它们那“近乎不可触知的小水滴”,它们显然与l’espirt一词的“灵气”的含义有着密切的关系。正是它们“支撑起回忆的巨厦”。从而小说家将整个回忆的世界建立在轻盈的气息之上。一方面,它令人联想到《创世记》中的“灵气”;另一方面,则令人想起《福音书》中耶稣在水上行走——将信仰建立在某种与大地的坚实形成对照的柔软、流动、变动不居的东西之上。 从玛德莱娜点心达到遗忘的贡布雷的世界,再由贡布雷延伸至《寻回的时光》,这一切均出自望远镜——对遥远的、遗忘的过去的探寻。小说家用望远镜进行的探寻,显示为从印象出发,逐步发现这印象所归的世界的过程。遥远和遗忘(已消逝)的双重性决定了运用望远镜的必要性。个人的过去,当然还有与个人的过去联系在一起的法兰西的过去。如果说万花筒向叙述者展现了一个接一个的房间,自主的回忆的产物;望远镜则使他深入发掘玛德莱娜点心带来的快感的原因,直至复活整个贡布雷的世界。而贡布雷包含了整部《追寻》世界的萌芽,它是一个母腹。 从叙述者本人的角度看,使其保持同一性的正是他的看的方式。尤其涉及从过去和现在某种感觉的共同性质,游离出它们的共同本质[121]。支撑主人公寻找的,是印象和偶然体验的在时间之外的快感,而非通常认为的更加准确可靠的理智。 就X射线照相和望远镜的关系而言,两件视觉工具可互相参照。X射线透视是对望远镜发现的规律的延伸,从某种意义上说,将用望远镜发现的心理规律延伸至沙龙中的人物。二者的认识对象同样涉及内在世界,前者侧重于揭示不同人物的丰富的内在世界,后者则侧重探索叙述者个人的内在世界,不过普氏认为后者是前者的基础:“人是无法走出自己的存在物,他只能在自己身上认识他人;如果他说出相反的看法,那么他是在撒谎。”[122]对于个人心理世界的探索,普氏所强调的是从个人的痛苦中提炼出一些普遍规律,这些普遍规律涉及记忆、认知、爱情与嫉妒、心灵的间歇性、不由自主的记忆的作用、双重自我的理论,等等。两种工具带来的快感具有相似性,但望远镜的发现更具本质性。两种工具之间有着经常性的往来。小说家的做法在于,通过认识深层自我来认识他人,乃至人。望远镜带来的乐趣与X射线照相带来的乐趣的相同之处在于,复活一个间歇性的人物,一个以事物的普遍本质为养料的人物。 普氏本人曾在与显微镜的区别中强调其本人在写作时所使用的望远镜。“甚至那些赞成我对真理的认知的人……祝贺我以‘显微镜’发现了这些真理,而相反我用的是一架望远镜,以便看见一些实际上非常小的事物,小是因为它们位于非常远的地方,而它们每个都是一个世界。”[123]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普氏将大艺术家的创作,喻为带领我们“在宇宙星际展翅翱翔”[124]。如果普氏以自己过去的生活为创作的原材料,那么他首先要解决的是,如何打开通向过去的那道看不见的门,如何使过去作为一个与现在不可分的整体(而非破碎的和孤立的概念)涌现。整体感对于小说家来说举足轻重;他将自己的作品喻为一块被迫切割成小块的壁毯[125]、一座(未完成的)大教堂[126]等,无不与此有关。实际上,显微镜也是用来放大的,不过其放大的往往是事物的细节。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