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双面镜与小说读法 要想使小说成为双面镜,能够反射一切,那么它首先有必要公允且惟妙惟肖地纳入一切;作为纳入一切的前提的,则是小说家公正无欲的心识。而当小说恰如其分地纳入了一切,它便具备了反射能力(虚灵而明亮);那么读者在镜中看到的影像,便取决于他本人的心识和由此决定的他本人的看的能力(眼力)。 《红楼梦》的独特处之一,在于与风月宝鉴的双面性联系在一起,小说显示了对小说的几种不同的读法,分别由不同人物看照镜子的方式体现:跛道、贾瑞、空空道人、脂砚斋等。之所以存在不同读法,首先在于镜子本身拥有两面:正面、背面,且“两面皆可照人”。虽然跛道提醒贾瑞说“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它的背面”;不过既然存在着两面,而且如果我们相信跛道(作者)治病的诚意,那么任何一面都不是虚设,因而所涉及的并不是简单的选择一个、放弃另一个的问题。而跛道建议的读法“只照它的背面”,由于是直接针对贾瑞的,虽不失为“对症”,却未必适用于所有人;“风月宝鉴”并非仅只为贾瑞式的“风雅王孙”而设。 贾瑞的读法,是一种极端的读法,确切说自杀式的读法,也即只看正面(快速满足欲望),不理会背面(骷髅)。换言之,他完全不顾二者之间可能的联系。也许,跛道之所以让他只照背面,是因为贾瑞病情深重,只能靠死之“棒喝”来医治,然主人公已迷途难返。 通过抄录《石头记》的空空道人给予小说的另一题名《情僧录》,作者似乎暗示了“空空道人”的阅读方法(抄录过程对他的影响):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风月宝鉴》作为书的题名出现在《情僧录》之后,也许不是偶然的,二者之间存在内在的联系:只有以“情僧”的方式来读,小说才有“风月宝鉴”(济世保生)之功能。空空道人的整个阅读过程中十分独特的一环在于“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这正是《情僧录》中“情”的作用。因此,在阅读中,如果偏执于色或空,则看不到“情”僧所见的全部内容;如果只见其色的一面,则可能导致贾瑞的看照结果;反过来,如果只见其空的一面,则忽略了情的“过渡”作用;而空空道人似乎是借助于情,在空与色之间建立起联系。也许正是这个环节,使小说成为错综复杂的人生的精彩写照。 关于小说的读法(镜子的看照方式),除了出现在作品中的来自跛道的提示,还有与小说“相伴而生”[68]的脂砚斋的评点。许多红学家均肯定过脂评的价值并指出其与小说的密切关系,比如《红楼梦脂评初探》的作者孙逊,关于脂评和脂本,曾指出:“小说最初问世时,不仅连同这些评语一起流传,而且书名也题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脂砚斋这个名字,还被作者写进了小说正文的楔子里。”[69]在关系到作为治疗器物的风月宝鉴的段落,脂评格外意味深长,当作者写道跛道“取出一面镜子来”,脂砚斋评道:“凡看书从此细心体贴方许你看,否则此书哭矣。”由此,我们可以得出两点结论:在脂砚斋看来,其一,看照(阅读)方式十分重要。其二,小说首先是一部含情之书,当含情来读。特别是“细心体贴”和“书哭”的表达式用得相当奇怪,因为“体贴”和“哭”通常是用来指人而不是指物的。这就更强化了对读者方面的“情”的要求;相应地,评者也指出了风月宝鉴的珍贵(尤其在治病方面)。这一切,很自然地与第一回中曹雪芹为《金陵十二钗》所题绝句相呼应:“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反过来说,为了解得作者作书之辛酸泪和书中之味,也即作者制镜之深情,需要读者“细心体贴”。 因此我们不能无视作者一再强调的“情”字。这个字,除了得到空空道人和脂砚斋的反复强调,警幻仙子亦曾劝戒宝玉“以情悟道,守理衷情”[70](第五回)。它仿佛也体现了贾宝玉的阅读方法。小说第二十二回宝玉“彻悟”之后写下一偈,对此,脂砚斋的评语是:“已悟已觉是好偈矣。宝玉悟禅亦由情,读书亦由情,读庄亦由情,可笑。”可以想见,如果宝玉看照风月鉴,也会由情而入。这一系列的“情”字,似乎表明了作者在“情”与“色”、宝玉与贾瑞之间划下一道界线。 由于风月宝鉴“出自太虚玄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脂评道:“言此书原系空虚幻设”[71]。在此两幻(仙子之职责与空虚幻设之书)相遇意味深长:它向我们显示了作者创作的意图,以空虚幻设之书来警幻,简言之,小说之镜的以幻警幻的功能。这一方面表明了小说作为镜子的“澄静”的特性,在佛教和道家意义上的“心镜明,鉴万物”,以其空而容纳宇宙万象;同时表明了镜子的客观性,也即作者所谓的“其间离合悲欢,兴衰际遇,俱是按迹循踪,不敢稍加穿凿,至失其真”[72]。可以说,与宗教和伦理训诫表达方式不同,小说以空演空,以幻警幻。小说中所有的繁华与恩爱亲情,正像其反面:家族的衰败、物毁人亡,不过为同一场幻景的两面。在这一意义上,小说作为子虚乌有之物,或曰虚构的产物,却揭示了世界与人生的真相,从而其作用在于警世和醒目。因此其正面和反面同样重要,换言之,书镜的表里之喻都值得“细心体贴”。 《风月宝鉴》在作为小说标题的意义上,是延伸了的道士提供给贾瑞的“风月宝鉴”,它所映照的,不仅是风月之情,还有禁锢人的心灵、导致死亡的各种贪欲,小说以渐变的方式揭示这一切;镜子则以快速的方式显示之。就看照方式(读法)而言,贾瑞(只读正面)、跛道(读背面,立足于空:自空而来、复归于空)、空空道人(“情僧”,也许恰恰是作者对小说家的定义)、脂砚斋与贾宝玉(“情”字入手)的读法,便是作者所设想的小说的种种可能的读法。而且,有可能,跛道、空空道人、贾宝玉的读法之综合,最为接近作者所期待的读法。 最终,无论是作者,还是跛道,并未替读者作出选择;而是将两面同时呈现,尽管作者所做的一切,均含有特殊意图。小说的种种含义,与曹雪芹“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反复营造(含义的不断叠加、寓意的不断深化和多重化)密不可分。它也体现在贾宝玉之名的多重功能和通灵宝玉的多重含义上。不过这一切也许可以归结到镜子上来,镜子映射万象,如同唯识宗讲的阿赖耶识,暗含了多重种子(多重照法)。另外,就镜子而言,其重要的功能之一,在于帮助人自鉴,换言之,镜子照出的应当是照镜者的影像,不管是其原形还是假像。这正像贾瑞在“风月宝鉴”的正面中看出的是他本人的欲望的影像,而在其背面则看到满足这一欲望的结果。也许正是由于小说被营造成一面容纳万象的明镜,也使不同的人能够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像——满足不同的需求并从阅读中得出各不相同的结论。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