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由质实走向空灵:佛教颂赞体的风格转变 佛典与诗有天然的联系。陈允吉《汉译佛典中的文学短章》曰:“佛典作为释迦牟尼和其他圣者言教的结集,其问题主要由偈颂和长行两大部分构成。……偈颂的梵语原文是为Gāthā……意译曰‘颂’或者‘诗’,简言之乃是借助韵文来进行说法的形式。”⑧佛经偈颂直接影响了东晋佛教颂赞的产生,而东晋佛教颂赞体诗歌与玄言诗也有割不断的联系。东晋颂赞,以佛像与高僧为主要表现对象。据《释文纪》记载,东晋共存像赞三十四首,其中佛像赞十九首,高僧像赞十四首,另有《灯赞》一首;颂三首,其中佛像颂二首,高僧颂一首。上文所引的佉咤答张奴赠诗一首,亦称之颂。而佛教颂赞体的出现,标志东晋诗歌的艺术风格从质实而走向空灵。 东晋佛教之颂赞,经历了由颂赞佛像而逐渐发展为颂赞佛像和高僧并存的变化过程。在诗歌艺术上,或叙事与抒情结合,如殷晋安《文殊像赞》:“文殊渊睿,式昭厥声。探玄发晖,登道怀英。琅琅三达,如日之明。亹亹神通,在变伊形。将廓恒沙,陶铸群生。真风幽暧,千祀弥灵。思媚哲宗,寤言祗诚。绝尘孤栖,祝想太冥。”⑨首先叙述文殊菩萨智慧渊博,声名昭著,修养深厚,境界高远;然后叙述其普照三界,形变神通,化育众生,弥贯千载;最后抒发虔诚思静之情,绝迹冥寂之愿。或以叙事为主,情寓其中。如孙绰《支愍度赞》:“支度彬彬,好是拔新。俱禀昭见,而能越人。世重秀异,咸竞尔珍。孤桐峄阳,浮磬泗滨。”以叙述的口吻赞美支愍度清谈文质彬彬,见解新颖,析理昭晰,超越常人;如峄阳之孤桐,泗滨之浮磬,秀异瑰珍,为世人所重。或说理与描述结合,如孙绰《支孝龙赞》:“小方易拟,大器难像。桓桓孝龙,克迈高广。物竞宗归,人思效仰。云泉弥漫,兰风肸响。”先以小道易测、大才难摹之说理,引出对支孝龙容仪威武、气度高远的描述,再以“物竞宗归”之说理为转折,以云气弥漫、兰风振响夸张描述众人思念仰望之情。或以描述为主,理寓其中。如王齐之《萨陀波仑入山求法赞》:“激响穷山,愤发幽诚。流音在耳,欣跃晨征。奉命宵游,百虑同冥。叩心在誓,化乃降灵。”全诗重点描述在山泉激荡、流音在耳之时,萨陀波仑满怀勃发之诚意,澄澈冥寂之心境,宵游晨征,入山求法,叩心虔诚,感化而使神灵降临。其“叩心在誓,化乃降灵”的描述之中弥漫着佛教的理趣。支遁《善思菩萨赞》与其诗在艺术上十分相近,然其像赞表现手法更加多样,或直接抒情,如《于道邃像赞》:“英英上人,识通理清。朗质玉莹,德音兰馨。”没有铺垫,直抒对于道邃的赞美之情;或全为说理,如《善宿菩萨赞》:“体神在忘觉,有虑非理尽。色来投虚空,响朗生应轸。托阴游重冥,冥亡影迹陨。三界皆勤求,善宿独玄泯。”阐释冥寂玄照、因色悟空之理,代表了东晋佛教像赞的最高成就。 东晋佛教颂赞有两种值得注意的现象:第一,所赞之佛像并非真实的存在,而是心灵的意象,如王齐之《诸佛赞》:“妙哉正觉,体神以无。动不际有,静不邻虚。化而非变,象而非摹。映彼真性,镜此群粗。”⑩谓诸佛正觉性空,意念之动而非有,寂静而非无,运化而不变,有象而假有,其归结点则是以法性之真,智照万物之象。因为佛教认为“因常啼念,佛为现像灵”,可知所赞之佛像乃是由诵念佛经而产生的心灵意象。此外,支遁《四月八日赞佛诗》也是通过虚构想象描摹佛的神态,虽是五言体式,却与此赞具有相同的审美特质。第二,所赞对象并非佛像而是具体的物象,以咏物而阐释佛理,如支昙谛《灯赞》曰:“既明远理,亦弘近教。千灯同辉,百枝并曜。飞烟清夜,流光洞照。见形悦景,悟旨测妙。”(11)以灯光照明清夜,洞察万物,比喻佛理“既明远理,亦弘近教”的伟大功绩。上述两类独特像赞的出现,在美学史上也有两重意义:一是心灵意象的描写,使文学由写实转向虚构,无论对绘画抑或文学都凸显了想象的重要意义。二是以咏物而阐释佛理,既促进了咏物诗的发展,也拓展了传统诗歌托物言志的表达功能。而心灵意象之描写、寓理于物之表达,在审美风格上使质实与空灵并生,也使东晋玄言诗说理的“淡乎寡味”走向了审美化、意境化。 无论是儒家“诗言志”、道家“真能动人”,还是汉代“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理论,都偏重于强调文学的再现性,其结果强化了文学的写实功能,形成了文学质实的审美风格。汉赋与乐府是这类文学的代表。至曹丕“文气”说,开始强调文学的表现性,强化了文学的表现功能,为形成文学空灵的审美风格提供了可能。其实,玄言诗有一个被忽略的事实是“以玄对山水”的审美意义。孙绰《庾亮碑文》曰:“公雅好所托,常在尘垢之外。虽柔心应世,蠖屈其迹,而方寸湛然,固以玄对山水。”(12)亦即以一种超然尘垢的空明澄澈的审美心境,在山水之中发现造化日新的玄理,使山水成为表现主体的载体。然而,大多数玄言诗的误区在于:以本质的抽象代替了现象的描写,忽略了诗歌意象的营构,形成了另一种文学质实的风格,从而缺少空灵的审美境界。佛教的颂赞,虽然没有完全脱去玄言诗的桎梏,但是优秀的颂赞往往以“缘起性空”、“即色悟空”为思维次序,诗人逐渐在物色的展开中表达抽象的义理,自觉营构诗歌意象,于是物象的昭晰切状与意象的空灵境界开始融合,诗歌的意境也由此诞生。如支遁《阿弥陀佛像赞》描写对佛教世界的想象:“甘露敦洽,兰蕙助馨。化随云浓,俗与风清。葳蕊消散,灵飙扫英。琼林谐响,八音文成。珉瑶沉粲,芙蕖晞阳。流澄其洁,蕊播其香。”以甘露兰蕙比喻教化众生,有晶莹清幽之美;以灵风吹散落花描绘佛国世界的清澈,在空灵之境中又蕴涵着绚丽之景;而以玉树临风之天籁,初阳芙蕖之清丽,琼玉之粲色,流水之澄澈,兰蕊之馨香,比喻佛音梵呗之美,化无形为有形,以视觉写听觉,在通感与博喻的运用中,使意象纷纭,诗味盎然,与此赞之序文所描述的佛国奇丽境界相得益彰。支遁的高僧像赞,特别善于抓住人物特征,着力描绘其遁迹自然的超然神姿,冰清玉质的胸襟气度,如《竺法頵护像赞》:“护公澄寂,道德渊美。微吟穹谷,枯泉漱水。”虽意象简约,不似佛像赞那样乱花迷眼,然而或取境清幽澄澈,或取象玲珑晶莹,别有艺术魅力。即使以佛经翻译见长的鸠摩罗什,偶有诗歌创作,也涉笔成趣,境界高远。其《赠沙门法和颂》:“心山育明德,流薰万由延。哀鸾孤桐上,清音彻九天。”赞美沙门法和心存山林,修养明德,流芳万途,因此久远。特别是后两句以凤鸾鸣于孤桐,清音响彻九天,比喻其情性高洁、德音远播,意象雅洁,境界空阔,尤其富有诗歌的韵味。注重诗歌意象的营构,在昭晰切状的物象描绘之中,凸显了空灵的境界,从而使诗歌说理走向了审美化、意境化。这就矫正了部分玄言诗仅以诗歌形式表达玄理的流弊。 总之,佛教颂赞对诗歌艺术表现、意象营构都进行了有意义的艺术探索。特别是心灵意象的描绘,寓理于物的手法,不仅使玄言诗的说理走向审美化,而且也使中国诗歌由再现发展为表现。而质实与空灵融合的诗歌风格,直接提升了诗歌的审美境界。这也从一个侧面揭示了东晋玄言诗的嬗变趋向。 (责任编辑:admin) |